
081. 〈凋謝枯萎的海邊記事〉
陳禹翔
「那裡一天只有兩班公車。我有一次要搭車去鎮上給人送行,晚了一些,等到再換下一班時,那個人早就已經走了,我們連最後一面也沒見到,你能想像嗎?」芮笑著說,笑著然後就哭了,哭得徹徹底底像個小孩。我查過她說的那個海邊,看起來不但交通便利,甚至已經躋身熱門的觀光地區,在網路上得到五顆星的評價。然而我選擇不戳破她的話語,畢竟她十分堅持那個十多年前的往事,不妨就想像真如她說的,在某處有個偏遠而溫柔的海邊。
之所以會轉達這個故事給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會需要它,如果你想接近芮,最好從她所在意的事物下手,我這幾天來展閱你的信件,發現你已經研究得很透徹了。信中分享著你跟芮相遇的過程,是在一次阿根廷的浪漫艱辛之旅,為了節省車費的她站在公路旁招呼便車,而你就正巧經過那裡。很美麗的故事。你說芮渴望去海邊,於是隔天你帶她到了海灘旁的白色小屋,芮的眼睛是寶藍色的,那天天高海闊,海洋悠遠而且深邃。
「潮汐是最溫柔的,我跟鄧會在黎明,太陽還很柔弱的時候在海灘散步。」芮說。「鄧?鄧是誰?」「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對你具有重要的意義吧?」你問,接著她就告訴你那個的充滿海的故事,你們就著金陽粼粼的海面,在黃昏裡散步。
「我跟鄧在一個海邊音樂節上認識。他是A團的粉絲,我只是好奇去湊熱鬧。」芮這麼告訴你:「他綁著武士頭,多怪的一個人。然而自從我們深入聊天以後,便發現我們彼此的相同之處,我們都是叛逃的人。」「叛逃的人?」你問。
「你記得五年前艾寧頓女皇跟海第的戰爭嗎?鄧是海第軍隊的步兵,她告訴我那場戰爭是多麼惡劣且不人道,闖進一個村落就將婦女小孩全都掃射,他忍受不了。直到軍隊衝入他的家鄉,也做一樣的事,他就逃兵了。」芮對你說,臉上泛起紅暈:「他後來逃到我的國家,當時我也剛從長大的偏遠海岸逃離出來,大約是三年前。」
你說你不會忘記芮講到鄧的眼神,我隔著信紙也能輕撫感知你書寫時的溫度,我相信你了,那麼我猜芮也應該告知你接下來的那個夏天發生的事情。鄧與芮互相感到熟悉,一見如故,於是陷入戀愛,他跟著芮到一個海邊的白色小屋生活了那年夏日。那年夏天,芮懷孕了。芮告訴鄧這個消息,他們旋即決定結婚,就在這之後不久,某個清晨,鄧卻因為逃兵身分被特務逮捕,押回海第的監獄裡,而芮消沉了很久,後來似乎流產了。
芮始終不讓別人回到他從小生長的海岸,她說那裡偏遠、斷垣遍佈,我的幾次探問都被她無視。也曾想過偷偷去到那裡,可是最後頂多是搜尋那個地方的資訊而已。結果就像我說的,證據顯示芮成長的地方是個極為繁盛的觀光景點,是有著棕梠樹的蔚藍海岸,芮的隱藏,我至今沒有解答。
請原諒我知道這麼多消息,這個結尾也許有些倉促,只是因為突然接到你的來信,訝異於你居然知道還有我這號人物待在這裡,既然你想接近芮,為了保護她,你勢必該明白以上的凋謝枯萎的海邊記事,芮沒有說完全,而我補上最後的一塊拼圖。
如今我面臨處刑,能將摯愛的消息找一個信任的人託付也是極好的,請幫我轉達給芮:我還記得。而我真的很抱歉。
——你的朋友。鄧。
082. 〈逃學日〉
陳維振
正午的哥倫比亞雨林,烈日如其一往地熾熱無情。十六歲的丹娜與她的兩名好友背著塞滿古柯葉的麻布袋,邁著沉重的步伐,向著革命武裝力量臨時駐扎的營區走去。
距丹娜三人受邀加入游擊隊的那日,已經有一週的時間了。儘管她們著實體驗到了荷槍實彈的滋味,然而大多數時間,她們不是在搬運軍資,就是在附近的田裡摘採古柯葉。
「寶拉,人民軍承諾今天給我們多少比索?」丹娜邊喘氣邊問道。
「我沒記。」其中一名女孩陰沉著臉,「記得了又能怎樣呢?還不是得有一天沒一天地待下去。」
丹娜不再吭聲,任不遠處的嘩嘩水流及枝梢間的鳥囀構成了這無趣世界的背景音。但就在幾秒鐘後,一陣轟鳴由遠而近快速佔據了三位少女的聽覺。
剎那間,數顆非導引炸彈在肉眼可見的距離砸落地面,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幾乎衝破丹娜的耳膜。隨之,揚起的黑塵如大軍壓境般籠罩了周遭。她們拋下麻布袋朝反方向逃去,可上空的軍機毫不留情面,持續無差別地摧毀著地面的一切。
「丹娜,快跑——」
「砰——」
又一顆炸彈落下,轉瞬間,林間化為一片死寂。
斑駁的水泥墻乏力地撐起鏽紅色的鐵皮屋頂,昏暗的教室內部空無一人。反倒是一旁的撞球館裡,幾名年紀尚幼的學生無所事事,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的光顧。
事實上,坐落於哥倫比亞瓜亞韋羅河畔的小鎮卡其卡莫港也在疫情肆虐下,加入了線上授課的行列。當地的年長者聽聞以後徒留嘆息。
「哥倫比亞的孩子平常就在輟學了。這下倒好,全給他們機會溜出去哩!」
在鄰近的反抗組織臨時據點遭哥倫比亞空軍轟炸後,一具具包裹著保鮮膜的冰冷軀殼接連被送進簡陋不堪的當地醫院。
丹娜的母親奔向前去,卻被一名護士擋了下來。
「馬丁內斯女士,您不要看。燒得焦黑的屍體已差不多分解殆盡了。」護士勉強擠出鎮定的表情。
丹娜的母親頓時泣如暴雨,她多麼希望這一切只是場誤會。而丹娜的弟弟,十五歲的加布里爾,宛如雕像般一動不動地站在旁側。馬丁內斯女士轉過身,哽咽地囑咐著:「你,你一定要好好跟著大家上課,不要再像你姐姐那樣,說是找到了工作……」
「母親,我不想上課,」加布里爾皺著他那年輕卻過分滄桑的眉頭,「我可以去河裡採石頭,那樣就可以做水泥賣錢了。母親,我會安安全全拿很多比索回來的。」
馬丁內斯心中的波瀾仍難以平息。來自兒子的話語,也在潮起潮落中,被擱淺至她心頭那荒蕪又脆弱的黑色沙灘。
數日後,波哥大。
電腦熒幕中的男子呶呶不休,少年盧卡不耐煩地退出了線上授課的網頁。取而代之的是:他打開了電視,而新聞頻道一如既往地嘈嚷。
「我們的軍人在執行空襲時,確實未注意到那些年輕的身影。」哥倫比亞國防部長迭戈·莫拉諾面對記者如是說道,「不過,未成年人成為武裝反抗力量刻意吸收的『戰爭兵器』,已成事實。我們理應能將他們視為威脅目標的一部分……」
盧卡轉到下一臺,旋即又沒趣地關掉了電視。他隨手拿起掛在房門口的束口背包,走出了家門。
又是一天平平無奇的逃學日。
083. 〈給三個人的布魯日〉
郭國洋
觀光巴士緩緩駛進一個適合下車的地方,李瀟跟著旅遊書上的指南,走過好長一段迂迴曲折的道路,李瀟一個人走著,手裡握著相機,想摘下今天早上布魯日送給他一葉葉陽光的剪影。這裡的地上是一顆顆齟齬的灰色硬石鋪成的,所有的商店都像文藝復興時期的小舖,有厚實的木門還有古老的門鈴在推開門時很純樸的叮噹者。
布魯日是童話吧!因為每個童話都有不凡的際遇,「Goedemorgen!」一個不像是歐洲人的男人在和他說荷蘭語。李瀟笑著點點頭,安靜地繼續走著。「早安!」一個很開朗的亞洲女孩釋出善意向前握手,「也是一個人嗎?在歐洲旅行需要一個伴。」女孩總是喜歡在世界各地旅行,然後隨遇而安。「或許兩個伴也挺好的。」李瀟往後方剛才打招呼的男人看了一眼,三個人都笑了。
男人是印度籍廚師,叫做札罕德;女孩是新加坡籍的調酒師,叫做孫涵。三人的溝通不太順暢,但一致地想吃點什麼。札罕德指著遊人如織後的馬車,示意的想邀請兩個女孩一起共乘。布魯日是童話吧!三個人坐在馬車裡品著小餐車賣的冰淇淋,市集廣場的石子地則在清脆的馬蹄聲下,接地氣的合奏著,穿過一作有靜水相襯的拱橋,李瀟覺得自己置身南瓜馬車,要趕著參加王子的舞會,他闔上眼讓緩緩流動的布魯日為自己套上那雙玻璃鞋,孫涵則偷偷用相機為李瀟和今早的布魯日來張合影。
「Shambuk!」「海瓜子!」「淡菜!」三個人在午餐桌上看到一整鍋鮮美的淡菜鍋非常興奮的同時喊道屬於自己國家的語言,三個人又都笑了。一會,舉著充滿比利時麥香的啤酒,卻頓時不知道該喊哪個國家的語言,靜默三秒後同時大笑喊了他們都懂的「Cheers!」。
布魯日是童話吧!無所事事的閑遊都是如此美好。李瀟微醺在今天的布魯日,和布魯日的童話。
084. 〈守護者〉
陳信睿
「同學們,請打開課本,翻到第203頁,我們今天要來講第一次世界大戰。」打開課本,蘇昕挺直背脊,但昨日熬夜破關的疲勞在數分鐘後便吞噬了他,「反正歷史課不必抄筆記,趴著也行吧。」蘇昕心想。
感覺到身體像是要墜落般,蘇昕驚醒,右腳的膝蓋撞到桌子,發出碰的一聲,正要張口向老師道歉,但一抬頭,發現周遭已空無一人,黑板上的板書停留在「1917年 俄國發生二月革命」。
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讓蘇昕認為自己睡了整個下午,唯一的好友因為腹痛而沒來,因此放學後也沒有人將他喚醒,「沒關係,他們總會有報應的」嘟囔著,蘇昕背起墨綠色書包,往宿舍方向走去。
沿途的景觀有些不對勁, 上個月校長才宣布新增的夜晚照明燈一盞都沒亮,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時出現的紅色蠟燭,沿著紅磚道,往圖書館的方向,排出一條小徑。明明是盛夏,中庭的大榕樹卻大面積的枯黃,但又沒有掉落任何一片葉子。
雙腳跨過蠟燭,蘇昕往宿舍的方向走去,心想這些應該是某個社團夜晚的試膽大會吧。出了中庭是種滿綠色草坪的集合場,漫步在中央,突然,蘇昕聽到一陣嗚嗚聲從左邊的藝文大樓傳來,轉頭一看,二樓圖書館的窗戶破裂,裡頭發出陣陣紅光,蘇昕感到毛骨悚然,加緊腳步想要回宿舍,這時他頭頂捲起一陣狂風,抬頭一看,一隻擁有四隻翅膀的紅色怪鳥朝他襲來,他舉起書包朝怪鳥丟去,身體往右前方翻滾,重新站起後定睛一看,才發現這隻鳥的怪異,頭部前後各有一張如貓頭鷹般的臉,四隻翅膀張開有半間教室寬,頸部纏繞一條紅眼大蛇,亮紅色的蛇牙滴著毒液。
蘇昕想轉身逃跑,但雙腳因恐懼而僵直,怪鳥張開大嘴,發出高頻的叫聲,拍動翅膀再次朝他發動攻擊,蘇昕緊閉雙眼,突然間,他感受到一個物體從他面前閃過,他睜開眼睛,發現平時在學校溜達的野狗小黑居然站在他的面前,與怪鳥對峙,小黑身上冒著白光,彷彿自己的毛在燃燒一般,因車禍而傷的左後腿現在看來十分健壯,平時慵懶的眼神如今充滿高昂與憤怒。怪鳥再次發出尖叫,發動攻擊,小黑高高躍起,嘴巴吐出白色光束,直擊怪鳥的胸部,光束擊中的瞬間,怪鳥慘叫,全身冒出白色火光,牠拍動翅膀試圖滅火,但小黑快速接近,壓制住怪鳥的頭部,並轉頭看向蘇昕,用尾巴指了指風雨球場的方向,蘇昕拾起書包,朝小黑指示的方向跑去。
在路上蘇昕頭也不回,不斷聽到小黑的嚎叫而與怪鳥的尖叫,跑到集合場另一側的風雨球場,推開大門,蘇昕眼前一黑。
感覺到身體像是要墜落般,蘇昕驚醒,右腳的膝蓋撞到桌子,發出碰的一聲,蘇昕抬頭,發現自己仍在教室,歷史課進行到一半,板書停在「1917年 俄國發生二月革命」,老師面向黑板,用背面的臉看他。
085. 〈隻身巴黎〉
蘇宸毅
這是離開台灣的第十五天,今天巴黎的日落大概是九點鐘,我搭上了遊河的船,倘若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在塞納河上觀賞日落,於是,我從艾菲爾鐵塔出發,而後經過了奧賽美術館,最後在經過聖母院後迴轉,迴轉後,前方夕陽灑在河上呈現了金黃色,壯麗的晚霞令人嘆為觀止,我隨手拿出手機隨手拍了幾張照片,並傳給了人在台灣的她,喔對了,今天是七夕情人節。
約莫過了九點半,天已經全黑了,艾菲爾鐵塔的觀光客依然絡繹不絕,然而這種壅擠卻讓我感到窒息,我如同逃難似的跑到了戰神廣場,回頭一看,黑夜中的艾菲爾鐵塔如同巴黎的中心,將亮光照向巴黎的四周,壯觀且和諧,我再拿出了手機拍了幾張,而後走在戰神廣場,情侶們結伴坐在廣場中央野餐、觀賞夜景,假如能跟著伴侶一起來該有多浪漫啊……,我心裡想著,又再擷取了幾張照片。因為感到有些疲累,於是我離開了人潮眾多的熱區,準備搭公車回到住所,公車站旁冷清而蕭瑟,這與平常熱鬧且陽光的巴黎顯得有些落差,在等待公車的過程中,由於寂寞難耐,便把剛剛在廣場的照片傳給了她,然後留了一句「假如妳能一起來該有多好。」然後搭上公車,回到旅社。
回到旅社梳洗完,回顧了一下今天的旅遊足跡,然後準備入睡,在睡前留給她一句「我要睡了,祝我們情人節快樂,晚安。」我知道她不會再回覆我了,但似乎已經是一種習慣,我在回台灣前依然每天分享我的生活給她。
086. 〈過早埋葬〉
郭冠瑜
親愛的:
如果你找到這封信,代表我已經死了。我的屍體應該埋在東區墓園的六十五號墓位(雖然你應該知道)。也許我必須提一下我是如何死的。那天深夜,我和我弟弟決定來父親的墓碑前哀弔,早上的葬禮太虛假,我們都如此認為,至少我覺得弟弟也如此認為,太多的花束和閒聊,讓這件事變成有些滑稽。不管怎樣,那天深夜當我站在父親的墓碑前的時候,我的頭被重重的敲了一下,我的倒下前的最後記憶,竟然是驚訝於人的頭顱竟然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後來怎樣,我其實不記得了。醒來後,我睜開眼睛也看不到東西,四周都黑漆漆的,全身被卡在一個合身的木製長方形盒子裡。我才發現,原來我被活埋了。有一段時間我試著逃離這個安眠之地,弄得灰頭土臉,滿頭大汗。最後我放棄了,在我身上只找到這張紙和隨身攜帶的原子筆。所以我「盲寫」寫下這封信(字跡應該難以辨別,請見諒)。後來我想了很多,包括我手足是如何走到這步的,我還想到我們的父親。你能看到這封信,只有一種可能,我也只有一個疑問。
為什麼要殺我?弟弟?
087. 〈奇遇〉
黃紀嘉
美蘭死了,未嫁。三更半夜,他母親從櫃子撥起一個紅包袋,裝進美蘭的生辰八字。打開門,老舊木門發出尖銳聲響,半夜時刻更顯清晰,宜蓁母親迅速躲到門後,從門縫窺著哪戶人家亮起燈來,大幸,沒有。
陰暗的鄉間小路,蛙鳴不絕,蚊蠅一路追趕著她,找到了路邊的一隅,安放著紅包,快步地回家裡。
隔日清晨,義龍負著鋤頭出門,義龍斂財,看見紅包便沖昏了頭,他撿起路邊的樹枝,戳了戳那紅包,挺沉的,便毫不猶豫地撿起,「哩勒衝啥?」「沒啦,放尿。」義龍趕緊塞進口袋,想著午後的冰枝仔有著了。
午間,吃飽了飯,義龍找了個理由溜出家門,想著這包「大紅包」能買幾支冰枝仔,又想買些四秀仔分給隔壁的阿花,義龍可暗戀著她許久。
突然間,一陣涼意,義龍停了下來,沉澱一下,猛然轉頭,後方卻是空然無物。義龍覺得是幻覺便無所顧忌地前行。又一陣子,四周突然冷了下來,在去郊區必經的竹林裡,義龍突然被抱住,緊緊地抱住,義龍覺得他要窒息了。
「你要娶我。」
「啥?」
「你要娶我。」
「你給我放開,讓我看看你長啥樣子。」
她放開雙手,義龍轉頭,端詳著她的樣子,白皙的肌膚就像是個嬰兒,美蘭撥下連著衣服的帽,放下順滑的黑髮。
「美蘭阿姐,妳怎麼在這?」
「你給紅包袋仔撿起來,你就一定要娶我。」
義龍嚇呆了,雖然他心中已有阿花,但他更喜歡年輕的少女大姐姐,義龍奔向廟堂,想帶她去見月老,美蘭見義龍突然跑起來,以為要逃跑,便使盡力地追趕,雖然她現在沒有腳。囝仔還是比較矯捷。
義龍在月老前,以為自己很懂的習俗似的,請美蘭跟他對拜,竟然拜了,義龍見到美蘭的足部,準備品味著,卻發現似有似無,義龍一聲尖叫,在廟宇裡狂奔,美蘭也跟著,美蘭只專注於追著義龍卻沒發現這是哪裡。義龍不曉得哪裡來的點子,便將紅包袋丟進放香油錢的箱子裡,美蘭的身體逐漸消失,伴隨著一聲尖叫。
「哩勒衝啥?」
「沒啦,花錢消災。」
088. 〈失憶,不失意〉
許毅祺
「所謂的失憶症分為順行性失憶和逆行性失憶,你是後者,會失去以前的記憶,但基本的語言溝通能力、生活本能並不會喪失。車禍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今天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定期回來做檢查就好。」穎翰的診斷報告是這麼寫的。
「翰,有甚麼事情就打給我喔,我在外面等你。」穎翰意興闌珊的向朋友若威—至少若威說他自己是—擺手,若威自告奮勇地把他載到父母家門口,儘管穎翰一直聲稱自己還記得怎麼開車。穎翰拿起若威給他的鑰匙開鎖,推開房門,一股陳舊櫥櫃的味道襲鼻而來,聽若威說,這裡已經沒人居住很久了,自己父母離世後,他也從未回來這裡過。而如今,為了尋找以前的自己,穎翰才到此地,真是諷刺,他心想。映入眼簾的是一座蓋著布的沙發,幾個檀木色的書櫃,在遠處似乎還有許多東西,不過那並不重要。穎翰靜靜地撫摸前頭的書櫃,很平滑,給人一種穩重的感覺,他撫著它前行,沿著木頭的紋路,把自己的思緒融進這棟房,他突然希望它有生命,彷彿它坐下來,輕聲地向他訴說什麼,關於往事。
滴答,滴答,牆上的鐘竟然還在動,明明若威說過這裡至少荒廢十年了,穎翰好奇電池和鐘的品牌。滴答,滴答。穎翰的腦中掠過些許畫面,爸爸對著牆壁打洞,桌上擺著一台時鐘;爸爸說這是他的生日禮物,他想告訴他時間很重要;媽媽摸著穎翰自己的頭,告訴他要認真讀書,滴答,滴答,好多回憶湧上心頭,穎翰有點不熟,但眼角卻泛出了淚。滴答,滴答……。
穎翰回到家中,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新的筆記本和鉛筆,醫生說寫筆記有助於回想,值得試試。穎翰寫著寫著,他把若威寫了進去,他說他是個可靠的朋友,他還從張愛玲那裏偷了一點固執,也加了點李白的瀟灑,日記的最後,他想做自己。
你看,「失憶的我」,筆記本的標題,上面多了一個笑臉,一台時鐘。
089. 〈女人花海〉
李晏瑄
同樣懷有委屈的情愫;同樣抱著脆弱顛波的靈魂,她們的心也被同條狗吃了,這樣的說法有點滑稽,她倆終於笑出了聲。
那男人早不留情面地離她們而去。
其實沒有留下太多東西,貴重的東西。
只記得陳小姐第一次和最後一次破門而入時,手裡邊緊緊揪著丈夫婚前送她的口脂,懸著一頭佈滿傷痕的情緒,撕扯去她眼前一對男女的春冊,一不小心,同自己給扯壞了。
翠花也被她扯過花瓣,瘋狗似的,身旁的已婚男子只得起身離席,換上得體的衣物,一語不發,沒看一眼不知到底第幾次將自己捉姦在床的妻子,但他帶走幾周前使翠花獻出真心時的深情模樣,看他那副死狗嘴臉。
「誒,這陣子都白開了」翠花呢喃道。
臉色也由方才的驚嚇轉黃致近秋的委屈,雖然續著盛開時的風雅,可她似乎比不上山頭小花兒的嬌嫩了。
她笑得很大聲,越趨大聲就越顯得急促,越顯得難過,鼻頭的酸一下子忍不住,易來、難去,總是經過了,緊接不了時的花季。
「陳小姐,妳還好嗎」翠花整理整理自己被抓亂的髮型。
「好」「很好」女人有些詫異。
「我是第一個嗎」這好像是第一次她倆平和地對話。
「不是的」女人喃喃,但堅定。
同身為女人,何苦為難彼此。
深深的愧疚被放了下來,僥倖,翠花僥倖了,她的天真使人無語,那是只屬於年輕少女的傻勁,但也讓她釋懷的快活點,或許還是不錯的。
這兩朵花兒相互爭豔,就像其他的花兒同樣的哀人憐憫,誰又不是為了自以為的真愛而陷入情海呢?
滿山的風沒有固定吹拂的方向,花兒的委屈,只得被捉弄,左搖、右搖,吹散了,吹斷了也有自同個方向飄來的花香伴著,不寂寞,但很戲劇化。
不過,她們深信本應膠著的情感也在不知道某個時候被吹散了。
「那他是第一個嗎」「陳先生他……」
她嘴角慘白,但很漂亮,漂亮得很紅潤,紅潤得像胭脂蟲死在她瓣上。
而正是那道紅打斷了翠花。
不經世的妳還在山頭上滾滾。
含苞待放,放了,勘折直須折,不折,可惜了盛開過的的擺動。女人們搖曳著,被風兒犬兒玩弄得像傻子,但也許她們是真的傻。
傻到會把全部都給交出去。傻到被吹散了,還要狼狽地將破碎的自己一瓣一瓣撿起。
最後一次幫前夫付完旅店的錢後,陳小姐跟櫃台要了張溼巾和一面小花鏡,向尚未退房的房間走去,翠花趕緊跟上,深怕她會做出甚麼傻事。
面對眼前這個大自己十來歲的女人,翠花對她的同理似懂非懂,可見了她這麼多次,每每仇視與掙扎的眼神,在今天則溫潤了起來,不經意得很像同情。
「……」
翠花以為自己漏聽了什麼,不然的是,那好似來自幾百個載的嘆息,沒有悲壯如戰爭家國的情懷,卻不落他們動人。花海的風景。
陳小姐和翠花都是一個樣,天下的女人花海也都是一個樣。
「小心,我們女人,要小心」
遍地的野草,風兒,犬兒似乎都沒有嚐過花香濃,儘管嗅到了,會停留的也不是春風,春風只配拿來做比,做比來了、又走了。
就和不多時的花季一般,盛開的真情真愛終是夢一場,像女人花純情,也像夢般空泛。
因為心被狗吃了。身體也是。
但總是經過了。
陳小姐蹲坐在床邊,手上玩弄著小花鏡,失意地不像失意,眼神游移,近看才發覺,她正微笑著打量自身漂亮的花蕊,這令女孩再次放下了心,她深信,女人很清楚自己在幹嘛。
「還愛嗎」
「不了,像個傻子一樣」
陳小姐試圖抹掉嘴邊的胭脂紅,不成,她就抹第二遍、第三遍,來回地,好美。
她們是這樣的堅韌。
翠花在最後沒有追問下去那道是為了誰紅。她很清楚;女人們也都清楚。
想來想去「歸去看破來切切」比較實際。
也不是辜負了盛開過的的擺動。
陳小姐等過;翠花等過;天下的女人花海誰不曾等過,可時代不同了。
被虧欠的一方本就沒理由以青春抵債,如果有,那可能是春風。
但她們飛舞,和被吹散不一樣的。
女人花海的浪拍上山頭,濺起一撇掉眼淚的意思,盛開過的那片花海,至今也依然芬芳。
090. 〈妳的成全〉
林仲豪
2020 年 12 月 24 日 ‧ 俄亥俄州 阿克倫市
那天清晨,葛瑞斯在酒吧門口醒來,鎮上的聖誕氣氛已是最深。昨夜的記憶完全斷片。人們總說測試是否在夢境裡的方法,就是試圖想起這場夢的開頭,若想不起來,那必定是夢。葛瑞斯覺得這種方法真是不適用於酒醉。
她已在酒吧裡工作了一段時日,每晚伴隨著音樂、攀附著鋼管,滿足所有老男人的眼球。她倒不討厭這份工作,掙來的錢至少能維持她的基本生活。
「你還好嗎?」一位甫步出酒吧的男子上前關心。這男子和其他那些糟老頭可不同,他面貌清秀,年齡大約二十幾歲,與葛瑞斯差不多,他的淺藍色眼眸像海,講話還帶著英國腔,葛瑞斯看著他看得入迷。「沒事。謝謝你。」
葛瑞斯說的「謝謝你」,不是「Thank you」,而是「Ta」。男子露出驚喜的表情。
「妳也是英國人?」「可能吧,我只知道我爸不是美國人,他講話都有英國腔。」
「妳願意和我去喝一杯嗎?我在這裡遇見同鄉實在很開心。」
葛瑞斯知道她自己是英國人,她依稀記得以前住在卡地夫的日子,不列顛島或許就如人們想像中那麼多雨,她喜歡和她的未婚夫在雨後漫步在小鎮裡,即便作為威爾斯的首府,卡地夫還是人煙稀少的,她熱愛這樣的威爾斯,這就是葛瑞斯喜歡自稱威爾斯人而不是英國人的原因。
她對她的爸媽沒什麼印象了,自從到了美國後就不再聯絡,她總是懷念以前的日子,但又深怕家人無法接受現在的自己,所以打算繼續待在這裡實現她的美國夢。
她的爸媽曾經很疼愛她的,葛瑞斯雖然一直有個夢,一個充滿自由與冒險的夢,但她還是決定留在英國,與她真正愛的人在一起,她的家人還有未婚夫。可能當時是撞到腦袋才會選擇來美國吧,但她幾乎忘了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
「你知道我們博物館員都一邊挖骨頭一邊想什麼嗎?我們都在想越戰、以巴衝突跟科索沃的主權爭議!還有⋯⋯」
男子信口開河,葛瑞斯並沒有仔細聽,她只是著迷於男子帥氣的外貌,她一向都不會以貌取人,但葛瑞斯這次卻對這名男子如此入迷,她覺得自己與他異常熟識,或許是同鄉的緣故吧。她已經想好他們要生幾個孩子、孩子的名字要叫什麼、要讓孩子念哪間學校,或許該說這是每個女孩都曾幻想過的事。
男子開車帶她去阿勒格尼森林,瞥見所有紅黃橘綠,再看伊利湖冰天雪地,這是葛瑞斯在英國時就朝思暮想的,美國的冬天。
晚上八點,平安夜即將到來,他們回到阿克倫市,這座內陸小鎮終於下起了雪。
「聖誕節快樂,葛瑞斯。」
「聖誕節快樂,布倫特。」
「妳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是威爾斯的一個諺語,那裡的女人稱呼帥氣俊美而不知其名的男人為布倫特。」
布倫特知道她在說謊,但又何妨呢。
葛瑞斯也忘了她在哪裡看見男子的名字,她總是忘記許多事,或許是因為在他面前,葛瑞斯的腦海裡只剩布倫特一人。
阿克倫的雪越下越深,兩人視線相交,葛瑞斯開心地笑了。
2020 年 12 月 24 日 ‧ 英國 威爾斯 卡地夫
「妳真的要這麼做嗎?」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開心。」
護士替病床上的女子打了一針,婦人知道那針會讓她的女兒不再醒過來,像是種安樂死但不包含死亡。
只要她在夢裡過得開心就好,至少她不用再承受更多痛苦了,婦人心想。
婦人望著躺在病床上的年輕女子,她已成植物人,仍在昏睡中。她安撫一旁男子的情緒,那人是女子的未婚夫布倫特。
葛瑞斯開心地笑了。婦人眼眶微微泛紅。
「那孩子,不知道又在那裡經歷了什麼樣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