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第一名<外貌法庭>

<外貌法庭>

作者：周愷瑀

我很嫉妒那些長得好看的人。真的，嫉妒得要死。談到想到那些容貌俊俏或纖麗者，我每每擰出一灘複雜的情愫，清楚的感知到那扭曲，像是情書寫到一半自己扭扭捏捏起來，情感已經到了，理由文辭還在半路上。該從哪裡宣讀這罪刑呢？這很難講，因為對於這種人我往往是當庭判他罪又私下開恩放行，自己覺得寬容自己騙自己這不是拉攏是恩威並施，某天又發現其實每個獄卒都遞他一把鑰匙，原來整座監獄都是他的城，簡直不知道誰是誰的獄卒。我歌單裡一首的歌詞譯成中文是這樣：｢我和宴會上你以外的每個人講話，而你應該把這當作一種讚美。」好看是種公開的語言，卻常用私密隱喻誘引個人交換。然而大家都挖掘自己和好看者間的隱喻，逐漸演變成博喻。這讓我想起《人間失格》裡大庭葉藏和他的女人們（或說就是太宰治和他的女人們），找到了，｢女人主動勾引我，又把我推開；在別人面前蔑視我，無人時卻摟住我不放」，隱喻被錯譯，成了最危險的修辭法。

我對好看者總是愛之欲其生又惡之欲其死，你享受了多少好處啊你說！一邊掐住他的脖子，然後還是必須放鬆吧，畢竟總不能把張鵝蛋臉弄到紫脹壞死吧，畢竟路上帥哥美女還是得看，還是得捧。何以解憂？唯有道上佳人。男看女，女看男，當然男看男，女看女也相宜。看破人，撐破慾望，活著多好！我告訴你路人的美色多滋養，那是老天藏滿人間的彩蛋，那是廣播電台突然播出一首你熟而極流的愛歌。突然撞進你胸懷，突然從你心底開花。而且更棒的是，你通常不太會嫉妒路上的人，畢竟利益不相干沒有相對剝奪感，根本就是行走的正能量嘛，佛光普照，福蔭途人。

把氣氛拉回來，繼續細數他們的欠條（對我感覺自己像債主，這會讓我好過一點）。這份嫉妒裡如果有發黑發毒的成分，大概就是因為我不是他們的一員，但我曾經以為我是，這說出來總是有點窘，幸好跟我一樣的人絕對不在少數（我們可以組成討債集團了，幸會）。最討厭的不是外貌不是發成績列排名，它是個體在群和己，在鏡子和鏡頭間來回沾黏撕扯，你以為斷了，你打算說：對！反正我就是長成這樣像棵樹不可逆了。但是背後是拔絲，是沼氣，是陰魂不散。也許又手賤上網查變好看的方法，也許又拿起手機顧影自盼。如何認識自己總是個難題，這無關乎什麼原生家庭心靈成長，我是說：你真的知道自己的臉長什麼樣子嗎？你敢確定？鏡子分成浴室鏡（洗完澡的皮膚是否特別亮白水嫩呢？）、廁所鏡（通常單光源顯輪廓深邃）或舞蹈教室落地鏡（露出軀體是加分還是扣分？），手機分前置鏡頭後置鏡頭，原廠或濾鏡。一個人一輩子認識不完自己，也難怪會自我中心，也難怪永遠能剁剁切出無窮的藉口。也許不是醜到得深居山林吧，也許鄰座看一看也會竊喜我比較好看吧（這可能是陷阱就是了，關於｢覺得自己高於平均」這件事），可是一想到人的長相就是人的劍，就是江湖上的裝備，我只要一摸就感覺到它的鏽蝕。這就是我，如果不打磨就沒辦法賣個好價。

網路大江湖上甚至開始試圖量化這件事，臚列一到十分的男女長相。老實說我真的無法平心的說出｢我應該是五分男喔！」這種無知小白癡的話。不是因為我覺得那是高估或低就，只是覺得尷尬，好像怎麼講都是錯。原因在於論壇是個是解鈴人和繫鈴人同時出沒之地，一面破解一面增生，販賣焦慮後再賤價收購。有這麼一說是｢如果女生發照片，說覺得自己好醜喔，下面的留言是『不會啊我覺得你的眼睛蠻好看的』『好好打扮後一定很漂亮』之類的話，代表妳其實不好看。如果是『這就整形網美臉啊』『看起來有種綠茶婊的味道』，恭喜妳，妳很漂亮喔。」我一點也不覺得我鬥得過這些。毫無勝算，老兄。我現在看到類似貼文下面的留言完全懶得解讀。我愛論壇，因為所有我感興趣的話題在上面都有人討論；我恨論壇，因為我意識到我沒辦法從這些口誅筆伐裡全身而退。它笑吟吟的給我喝了碗肉湯，食材是我自己。

網路上還有一些言論是對於靠直播賺錢的女性的輕蔑，我的想法是這總是該有人做的，因為這個社會對於好看的人的需求簡直是餵多少吃多少，沒網路時偶爾看，有網路時天天看。羊毛出在羊身上。社會對好看的人的需求鐵定比理工科大學生的需求還大，我可以路見那種不平，但無意拔刀相助。要怪就怪人是怎麼不徹底的物化另一個人，於是目螢幕上人作半人半魚，似福似孽，猶疑該供俸或撲殺，想全面征服又懼怕陽痿。

電影連續劇這東西也非善類，男女主角好看的比例實在太高了，連帶讓這些浪漫綺香或深刻情懷的劇本都套牢在俊男美女身上。普通人要依樣畫葫蘆，除非想像自己就是俊男美女。反正自己看不到自己，像〈傾城之戀〉白流蘇在海灘粼光中想像起自己｢美得不近人情」，否則夢都做不成了。老天我真的不想在淚漣時被迫想這根本不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偶像之哭泣而是醜人多作怪。我厭煩大多數人（包括我）覺得只有玉會玉碎，其它什物掉下去只是悶響，缺乏材質。怎麼說呢，還是難以想像醜人有什麼輾轉情思或江河抱負，太難了，事實上連虛構一個醜人的長相都很困難，可是我們就很知道人該怎麼美，每個人都是一座俊男美女的博物館，以一人之醜守天下之美。說到虛構，我最近有點排斥青春動漫的原因之一在此：你說他是隨手全年級第一的天才他就是，你要他沉默寡言卻人氣高漲他就是，最後你想把他畫的多帥就是多帥，話都給你講就好了啊！真人出演至少還要查有此人，至少讓人輸得臣服，但動漫輸得太抽象，像是輸給這整個世界工廠的審美，一人一刀卻死無對證。

現實大江湖彼此看似客客氣氣的，一句話九拐十八彎，大家都不選擇扮壞人吧，大家加減也衣了教養吧，可是該分明的還是不容你混水裡摸魚。教養是規定你在攻他人之心時要慢慢來，要寫意，要懂得凌遲。我國中有個帥哥朋友，常常和他同進同出的，告訴你，問我最準。我們班偏偏女生多，齊碰到女生時我都有種修行的感覺，在這吃人的人間修羅場試圖超渡自己，試圖喜劇自己，試圖譬解自己。怎麼委婉的說呢，你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誰是小說本文誰又是推薦序；誰是炸豬排誰又是底下鋪的生高麗菜絲；誰是正片誰又是要略過的那段廣告呢……

長大會好過一點嗎？說到容貌焦慮，我也不是沒有過那種苗頭。我媽的說法是以後會好，重要性會隨著年齡稀釋。我相信，因為相比以前我已經不那麼在乎了，我感覺在乎慢慢褪淡，慢慢出竅，慢慢抓交替──我親愛的弟妹們，你們該焦慮的，一個都不能省喔。那麼，既然我快要羽化登仙了，也無風雨也無晴了，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了，還寫這篇文章幹嘛呢？我姑且說，這是留一張彈簧墊。

肇因是我看到網路一問：怎麼得知自己真實長相呢？有答是側錄自己數小時在家的起居行止。下面留言哀鴻遍野。多數人都醜到超乎自己想像呢，雖然根本就是平常幻想自己太好看。我看了非常欣慰，大家都是努力要拍出一張好看自拍照的平凡人啊……那我也要立個志：明天我也來錄錄看吧。我已經可以預想到結果了。人只有一生但能常死，這篇文章，就當作我看完錄像想不開，從二樓書桌窗前跳下去的彈簧墊吧！畢竟醜人還是要活啊，我還沒把路人的美色像舔布丁封膜那樣舔乾淨呢。這大概就是賈伯斯那句stay hungry,stay foolish 的我的版本解釋，務必繼續當個欲求不滿的傻瓜，不然怎麼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