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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組】第三名<生活在馬上>

  • youthtnfsh
  • 2023年6月4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生活在馬上>

作者:楊原森


日子久了,我漸漸理解這樣的生活像活在馬上。時間是一個執鞭者,日日夜夜在我的後座鞭打牠,而我無法停下,有時失控只能任憑牠帶我奔往未知的地方。今天一早,母親一把將我棉被掀了,她向來知道這麼做我就會醒。我努了努嘴,鼴鼠般地從地洞爬出,感覺外面陽光一陣刺眼,如一張高度曝光的老照片。


推開房門,看見飯桌上有一片蔥油餅與一鍋冷掉的菜花湯,用菜罩蓋了起來。水槽裡堆著凌亂的碗盤,看來他們已經吃完早餐。母親從房間走出來,穿了身藕粉色紗裙,不顯老,反而看起來很年輕。她坐我旁邊,雙手放在桌上鬆散地交叉,側著頭安靜地看著我,「湯都涼了吧,要不要幫你熱一熱?」她輕聲地問。我彷彿一隻水鳥,低垂著頭,用叉子將蔥油餅撕成方便入口的大小。「不用。」


她回好,逕自轉身回到房間。房門半掩,我看見她坐在化妝鏡前,仔細端倪,雙唇塗成櫻桃小嘴也似的水亮,抿了下,用手指揩去唇角多餘的潤澤。她很久不戴耳環了,耳洞早已密合,曾經做過櫃姐的她,抽屜裡有一列排開的耳環,如今成為往日陪她驍勇善戰的功臣,要好好收起來。她才三十五歲,鄰居阿姨H與媽媽是很好的朋友,見面總常說:「小梅今天真漂亮,身材不像是已經有兩個孩子的媽。」母親的朋友都稱她小梅,聽起來像個初入職場的年輕OL。


想起一次她跟父親吵架,父親跟我說,你媽年輕時在成衣廠工作,跟一個主管走得很近,還一起去看電影,以為我不知道。我幾乎無法分辨他們是否還愛著彼此,母親當時還那麼年輕,若非外公外婆苦苦相逼也不會那麼早就嫁,嚮往自由的愛情是少女的天性,我不怪她。一點都不怪。我漸漸學會在他們吵架時躲進地洞,關上房門便畫上一條清清楚楚的界線,任憑界線之外的爭戰死去活來。


我像隻病懨懨的貓,舔毛般將冷掉的蔥油餅緩慢地吃完。母親一邊穿鞋一邊催我動作快點,若太晚上路,肯定塞車很嚴重,早起的優勢就沒了。我應聲回好,每次過年回鄉下吃飯都要爭分奪秒。我明白生活時時刻刻在馬上。


年節的車潮屬於一種季節性遷徙現象。我很快陷入了昏睡,也許是認份早起的功勞,睜開眼周圍已經是一片田野,車子顛簸開在小石子路,搖搖晃晃地跟金龜子一樣。父親放著九十年代歌曲串燒,一路哼著,不一會兒就到了老家的四合院。剛下車,親戚鬧哄哄地前後擁上,彷彿傳統早市。父親與大伯走進屋裡泡茶聊天,母親瞻前顧後,一臉嚴肅,卻仍不忘努力擠出微笑。極親密的距離令我不知所措,感覺總要步步為營似的,小心翼翼地踩在一座雨林的沼澤。


母親沒多久便進廚房幫忙,而我負責洗碗、端菜等工作,俗稱「水腳」。想起母親嫁來臺灣時,只有十九歲,還是個少女的年紀。而父親三十多歲才結婚,現在已五十幾了。深刻地感覺到父親老了,是在我國三升高一的暑假。我前日晚上跟他交代完,從明天開始要到新的補習班上課,他說好。隔日他竟沿著往舊補習班的路線行駛,我說昨天不是有跟你說嗎,他一臉狐疑,皺了皺眉,才似乎忽然想起,尷尬地笑了笑:喔喔對啦,不小心忘了。看著他斑白的頭髮與光禿的地中海,和右手上因為工作而割傷的疤痕,心頭感覺被緊緊勒了一下,有一陣酸楚蔓延上來。


過了一會,桌上飯菜齊全後,母親也上桌吃飯。我的左邊是大伯,而大伯的左邊是父親,而母親則坐我的右邊。吃飯時,父親與母親難得平靜融洽,沒有煙硝四起,也沒有怒摔碗筷。然而,整頓飯的過程卻彷彿踩在一張陌生而粗糙的長毛地毯上,踩上去並不全然舒適,不熟悉的觸感反而將腳底撓得很癢。就像魔術一樣,只不過是經由某種精巧的戲法覆蓋之下,某些不願被看見的,被巧妙地掩藏了起來而已。


飯後,將碗盤一一疊放,端入水槽的途中,我忽然察覺,圍桌吃飯似乎並不總是那麼令人感到尷尬而困擾,它是一個能讓所有人好好坐下、好好吃同一頓飯的理由,即使這樣的夢境般的幻象只存在一個晚上。


夜深時刻,大夥鳥獸般地四散而去。回程路上,母親主動提出要開車。父親坐副駕,眼皮垂垂蓋下後,沒多久便睡著了。高速公路的燈高高豎起,兩側排開。脫下眼鏡後,只看得見那些燈,變成一個一個橘黃的光點,懸浮在漆黑的夜色裡。那些繁華的、嘈雜的城市,忽然間就匯聚成一條帶狀的銀河,只有細細碎碎的光,亮片一般,很安靜地在遙遠的地方一閃一閃。沿途,我眺望窗外,偷偷落淚,沒有發出一絲啜泣聲。


後來我睡著了。看見小時候,中班的董老師牽著我,從娃娃車上一躍而下,大門的鐵門敞開著,一眼就能望到廚房。我跑到母親腳邊,她說:「今晚吃咖喱飯喔。」然後用我專屬的小碗盛了一點,讓我先嚐一口。舉起湯匙,要放入口中時,剎那間猛地感覺往下一墜,小腿一陣痙攣,我迅速坐了起來,用雙手不斷揉捏疼痛部位。意會到剛剛做了夢。


從成長線的某個節點開始,內心彷彿豢養了一頭小獸,圈在小小的玻璃櫥窗裏面,總是朝窗外狂奔,不斷撞壁,遍體鱗傷。櫥窗外景色瓦解,一片一片剝落,裸露的裂縫深不見底,我只能用一隻眼睛窺看,發現裂縫裡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到。我問過她,媽媽,你要走了嗎,不要我們了嗎……頃刻間,我彷彿被什麼哽塞住了喉頭,她沒有回答,我也不再說話。


我應該要哭的,但我沒有。母親只大我十八歲,某些時候我甚至把她當成了朋友,她與不再相愛的人離婚,我應該開心,至少應該替她開心。這場巨大而隆重的喪禮,送別了母親十七年的少女光陰,我是倖存,也是受災。她終於可以回到一個十八歲的自己,去談自由的戀愛,去享受一次不必帶小孩的旅行。但那些回憶裡與她有關,忽明忽滅的畫面,卻總會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冒出線頭,一拉,便沒完沒了。日子一天一天在月曆裡撕去,我逐漸熟悉如何自己做飯,不用任何人催就自己起床。生活仍在馬上一顛一跛,不曾允許任何人回頭,繼續著永無終點的日常。


有一日,通勤途中在公車上看見窗外一對母子。小男孩站在機車踏墊上,兩手亂揮,按到喇叭按鈕,持續約三秒。只見那個母親羞赧地低了低頭,握起男孩的小手拍了一下。看到這幅景象,我想起媽媽,於是放學時分我給她撥了通視訊。螢幕的那頭,她除了燙一頭大捲髮,其餘沒什麼變。「寶貝怎麼了,怎麼突然打給媽媽?」


「沒什麼,就是想看看你而已。」我移到手機螢幕之外的地方,擦去眼角泛起的光亮。「媽媽也想你,」她只是輕輕笑著,「有空放假就來找媽媽,好不好?」

我的眼淚徹底落下。一個平凡生活在馬上的人,所需要的,僅僅只是一個能夠將鎧甲卸下的地方。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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