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第二名<不聰>
- youthtnfsh
- 2023年6月4日
- 讀畢需時 5 分鐘
<不聰>
作者:鄭柏軒

手術台上,小男孩正被囚於一個醒來就會忘記的夢中。他一動不動,手安安靜靜地放在身體兩側,手背上還有剛才用淚水換得的神奇寶貝貼紙。大腦也半夢半醒,這說來奇怪,負責作夢的大腦竟然自己也要睡著了。
手術室白色的簡樸時鐘若倒轉個十分鐘,小男孩還在哭鬧個不停,眼睛張得好大,小小年紀就浮現出抬頭紋,額頭成了戰場,淺的是炮痕,深的是壕溝。下半身涼颼颼,連褲子也沒得穿。 「來,很快就會睡著了喔。」好不容易哭聲漸息,半球形罩子蓋上了小男孩的嘴鼻。
他當然知道那是麻醉。
「一起數三秒喔!」莫名其妙,小男孩突然不哭了,現在他所想的,竟然是要撐到第四秒才可以。
三,好臭。二,好想睡。一,我還能醒過來吧?
三六十八,煎熬的十八秒,我一共動了六次手術。說來幸運,雖然說讓小朋友麻醉的風險著實不低,導致我沒少見父母的愁容,所擔心的事還是沒有發生。
我動的是耳朵的手術,詳細的病因是膽脂瘤,它同時也叫做珍珠瘤,但除了顏色,珍珠的高貴優雅它是一丁點也沒沾上邊。最小一次手術在幼稚園,最近的紀錄則停留在小六寒假,那甚至還是畢旅結束的後一天,當時還被千叮嚀萬囑咐出去玩絕對不能感冒。
每次動完手術,開刀的左耳總會綑上白色的繃帶。最一開始,手術完小朋友都叫我琪琪。琪琪是《可愛巧虎島》裡面一隻可愛的女生白耳兔子。球狀的繃帶,在小孩子幻想的天地裡硬生生變成了長長的耳朵。我當時其實恨透了這個綽號,討厭的理由,倒不是討厭被貼標籤這類原因。更大一部份,則僅僅因為琪琪是個女生,在當時那位小男孩奇妙又怪異的想法中,怎麼可以接受這種不勇敢、不帥氣、還和穿著裙子的小女生掛鉤的形象?
年紀稍長,周遭同學們好像開始發現自己的幼稚之處。但讓他們覺得幼稚的,是建立在用巧虎這種小朋友取向的動畫作為綽號,而全然不是替別人取綽號這回事。於是,開始有同學叫我梵谷了。相較於琪琪,我反而討厭這個綽號少一點,在他的故事裡,總覺得稍微多了些勇敢不遜的意味。不像我只能被動地躺著進手術房,人家可是心甘情願地割自己的耳朵。如此一來,便好像我也跟他一樣,耳朵上的紗布是自己決定包的,才不是被迫屈服於疾病。如此的心理安慰及幻想,有效地緩解了年幼心靈的不平衡以及每逢手術過後的怨天尤人。
而人總是會成長的,開刀個幾次,我也學聰明了。刀選在寒暑假的時候動,學校便可以不用去。如果遇上補習的日子,瞎扯個身體不舒服的理由,便也能輕鬆蒙混過去。
同樣成長的,還有終於比較少做噩夢。前幾次開刀時,術前術後的晚上實在不好熬。漆黑的病房,規律的打呼,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微微作痛的左耳,還在,幸好。我大口喘著氣,剛才的夢揮之不去。
鐮刀閃著銳利並刺眼的光,高舉,接著劈斬。我想逃,但又該往何處逃?眼睛蓋上,這是無能為力下所做的逃避。突然,畫面轉黑,聲音軋然而止。這時分鏡再慢慢運向被嚇醒的我。
那鐮刀,其實是月亮。我記的很清楚,第一次手術前的晚上,也是唯一有餘韻看夜景的晚上。那月亮,正是鐮刀的樣子。
「馬麻,你看!天空有笑臉耶!」總說心境影響看到的東西,這話一點也不假,開刀過後再看彎月,實在很難把他跟微笑的嘴想在一塊。「不可以指月亮喔!指月亮會被割耳朵。」我乖乖把手收回來,月亮的詛咒卻在隔日快速到來,我真沒料到婉約的月娘竟是如此易怒。
媽媽一講完便消了聲,當時還傻裡傻氣地問她怎麼突然不說話了。我不確定她是不是正在暗偷偷流淚,因為她總覺得我們小孩會有這種先天的毛病,都是她懷孕的時候仍繼續服用甲狀腺藥物的後遺症。
花最多心力在我開刀上的正是媽媽。手術後的恢復室只允許一個家屬進入,好不容易打開被眼屎黏得緊緊的眼睛,除了護士外,第一眼見到的人總是她。在恢復室這幾十分鐘,腦袋像是被扔進果汁機打得稀巴爛,各種思緒散落各地,想撿撿不起來、想組也組不回來。
身體也沒好到哪去,接近半天沒有喝水,嘴唇乾裂得像碰上什麼千年大旱,連好不容易擠出來,想說可以濕潤嘴巴一下的口水,都像是放在寶特瓶裡面幾個月的水,苦苦澀澀,還有種令人不舒服的奇怪味道。
思緒像是溺水,從海洋深度開始慢慢浮到游泳池深度。但等到半顆頭露出水面,有辦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少說也要等回到病房之後了。緊接著是長達一天的宿醉感,疲倦頭痛不多說,還因為我的手術不免影響到耳內的平衡系統,連頭暈想吐這點都完美複製。
掌管時間的神經同樣像乾了幾瓶酒,意識模模糊糊,開刀期間幾個小時的時間像被完全抹去,到了小時候被規定該睡覺的十點,腦袋總是一直告訴自己才七點。宿醉以及時差感雙重夾擊,我就像一個搭乘國際線回國,卻在機上喝個爛醉的旅人。
六次的手術,耳朵附近及裡面的骨頭像在修牆一樣,東挖一塊,西還不一定補得回來。左耳聽力因此掉到五十分貝,這讓我被笑說耳背時,總不知道該不該大方承認。除此之外,還有麻煩的問題。因為怕聽不清楚別人說什麼,我實在不習慣和別人並肩走時站在別人的右邊,這點在小時候哪裡有影響?無非就是自己多留點心就是了。但到了現在,卻發現因為沒法讓女孩子走在馬路內側,平白讓自己暖男的形象扣了點無法避免的分。
除了這幾點,以及耳屎實在太多,逼得家中棉花棒用量實在可觀,包含英聽考試在內的一般生活其實沒有太大影響。
異於常人的耳朵,我反而發現一些意想不到的好處。譬如藍芽耳機一邊報銷,對我來說卻根本是完好無缺,反正本來就很少調到五十分貝讓左耳聽到。同樣道理的,還有耳塞。去打靶,別人一次塞兩個,我則是自動自發減少資源浪費。睡覺時同樣受惠,只要一個側睡壓住右耳,管他外面在施工還是放鞭炮,我繼續安安穩穩睡我的覺。
父母對我的聽力就不是這麼樂觀了,甚至還一度提議過戴助聽器。這當然被我否決掉,又不是聾子,我可不願敲鑼打鼓地暴露自己聽力很差這件事。但話說回來,我左耳算是半聽不見,這樣左右耳一邊算一半,再乘上這個,不知道算不算的上四分之一個聾子。
如今看來,月娘的怒氣大概是真的消了,最近耳朵回診都沒什麼大問題。但有時我會突發奇想,會不會其實我還困在第七次那過分現實的夢;實際中則倒在病床上一動不動不知道幾年了。我想不到一個辦法來否定或是證明這個想法,打自己巴掌?不,根本沒用,我完全不知道夢境可以多真實。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算了,多想無益。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