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組】第三名<海安與蕨>
- youthtnfsh
- 2023年6月4日
- 讀畢需時 6 分鐘
<海安與蕨>
作者:林睿愈

「若星子都墜毀在蔓延蕨類的平原上,那就走向無波之路的盡頭。」這是喬恩學姊寫在數學講義最後一頁的最後一段話。
說起來,我和學姊認識並沒有多久,不過也才一個半學期而已。她請我們這些直屬學妹飲料的時候,特別走到我的桌前,細細地看著我讀的《人間詞話校注》。等我抬頭,她說:「學妹也喜歡詩嗎?」
沒多久,我們就成為極好的朋友,放學時相約一起吃飯、散步。聽說她在班上人緣極好,但她說我才是她真正的朋友;其他什麼,浮雲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學姊特別喜歡帶著我走海安路。離學校有好長一段距離,走到海安路一段附近,吃點魚羹、蝦仁飯,散步一下再各自走往補習班。
我曾經不止一次跟學姊抱怨走路很累、膝蓋很痠。
「為什麼不在學校附近吃就好?」
「我是海安路的神,總有一天,待時機成熟就表演給妳看。」她嘴角微揚,字句溫柔而鏗鏘。
也許彼時,她一切都計畫好了吧!
可惜當時的我還沒辦法嗅出字句外的氣味,只是覺得這世間是多麼的不公平。她自稱為神還有四五個朋友形影不離,我一聲不響卻無人願意主動靠近。與此同時,二年級的她仍可輕易高踞自然組前五十名,而我甫進學校就屢遭挫折。明明在國中都是全校前二十名,又自豪地考入最高殿堂,怎麼從高一開學到現在都留在班上的中後段呢?
從補習班離開,搭公車回家的路程中,我常常想著這些問題。要怎樣才能在班上交到朋友?怎樣才能提升自己的成績?怎樣才能不在日復一日的挫折中度過?
車窗外的夜景好像蘊藏著一種比黑暗更強大的力量,似乎每條路上都有神靈,躲在柏油下吃吃地嘲笑我,而我被四周凝結的空氣壓迫得近乎窒息。
日子逐漸簡化,直到剩下醒與夢,我開始在聽不懂的數學、化學課睡覺,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還是跌入另一層更深更深的夢境。而那些夢中囈語,都拓成筆記本裡的詩句。這卻成了我和學姊的共同話題――我們都寫詩。
這是妳也知道的,我從國中就喜歡文學,而那些把日子化簡跌出的數項,叮叮咚咚灑成滿地詩句。至於學姊,她竟然在富足美好到無法言愁的生活中種了一片花海,隨手採擷,字字茂美玲瓏。
在外面吃飯的時候,我總吵著學姊拿出數學講義,她微笑著拿出,原來她每寫完一頁,就寫下一段謎般的話。
「刀醒,沸騰的血液卻乾固了。」――p.21三角函數
「層層疊砌之塔,頃刻化為劫灰。」――p.112指數與對數函數
「非孤不勇,恃勇而孤。」――p.172平面向量
雖看不懂,總覺有一股神力藏身字間,我問學姊要不要把斷字殘篇合成詩,她說這些句子本身就是詩,無須多行贅飾。
我忻慕不已,作了許多拙劣的仿作,寫完後連自己都搖頭長嘆,不敢示人。只有一篇詩是我把它從筆記本的荒漠掇拾出來拿給學姊看的,那是一篇長詩,占了四頁。第一頁是一個點,第二頁有兩隻叼著稻草並飛的鳥,第三頁是一片蕨類草原,六角形的羽狀複葉上長滿了白花,第四頁又是一個點。
學姊平淡的看過其他三頁,卻在第三頁停留許久,反覆端視我細細描繪的羽狀複葉、白花的紋理。良久才嘆出一句話:「這才是詩!」
她約我隔天晚上在海安路與夏林路相接之處碰頭,雖是珍貴的週六夜晚,但我仍依約前往。她等在騎樓之下,草青色洋裝下露出纖長的腿,及肩長髮微微飄動,她淡然一笑舉手將來往的人群、擁擠的車潮化為烏有,溫柔地牽起驚呆的我。
「走吧!」
沿途都是我所畫的蕨類長在人行道磚間的縫隙,毫無違和感地開了不屬於蕨類的白花,這些是學姊前一天花了兩個小時用法力變出的。
一切詩句都種在這裡。
「表面的喧鬧與繁華,都只不過是幻影。我剝去一切,只為了在虛無中看見妳我。」
我一邊欣賞學姊的神力,一邊觀察被剝去繁華的街衢,昏黃的燈光無法掩飾雜停機車的騎樓、穿過雜亂鐵皮遮棚的木棉。行至街道美術館時,蕨類竟囂張地鑽破柏油,我們只得任由它們淹沒至膝,癢感摩娑小腿。
清風吹拂,尚不覺累卻走了將近兩小時的我們已能從花海盡頭看見鹽水溪的堤防與矗立其上的黑板樹。正要踏步,忽覺手腕一緊,學姊拽著我往北成路轉去,她快步走了一陣才轉頭喘氣對我說:「我不忍看見海安路的終點,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惡魔在牽引我。」
當時只好奇學姊有什麼問題,不深究她的話。
四個月後,她在海安路地下停車場近民權路三段的電梯間以筆刀自刎。細節我不願再贅述。
我哭了。
她的遺書只寫了一句奇怪的話:「死生皆幻影,我只是選擇離開。」她的父母、同學、老師都不知道她自殺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即使身為學姊最好的朋友。有人說可能是憂鬱症,我不信!學姊既然是神,神有憂鬱的理由嗎?
神也會自殺嗎?神也有走不出的難關嗎?
在學姊父母的同意下,我看了她二年級下學期的數學講義,那是她死前最後的吶喊――我沒聽見的吶喊。
「一切都是歪斜的!」――p.19空間向量
之後講義上就沒有寫數學或文字了,而是任由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問號布滿整頁。直到最後一頁畫滿開花的蕨,筆觸雜亂,一點也不像學姊的溫柔。頁末有小小的一行字:「若星子都墜毀……」我趕緊闔上書,不忍再看。
隱晦的詩本就難以考證,更何況藏於壞死的心。
若學姊懷著優異的成績、不錯的人緣也要自殺,那我豈不要死上千次了!
越積極找人聊天,我在班上的風評越差,我化安靜的交友模式為主動時,卻反而換來更多冷眼與嫌棄,甚至曾與我小聊幾句的同學也嫌惡地說:「妳以前安安靜靜的還算可愛,現在一直在別人交談中插話,真是令人討厭!」但我終究無法理解自己做錯了什麼,我只是盡到應盡的積極而已。
同樣地,在寒假曾短暫立志讀書,卻也是越積極,越被無法理解的字句所困,越被自己的慵懶與貪玩激怒。不讀書還好,一旦翻開書頁就越讀越痛苦。
越積極,越受傷。
唯一的好消息,是學姊的神力莫名其妙地繼承給我。一日,與最後一個願意理智回應我的同學吵架,回家滑了一下IG上其他同學快樂而虛偽的合照,就翹了補習班,抽空惱人的喧囂、勾肩並行的人們,走上海安路。
我用法力將開花的蕨鋪滿一切所見的地面,在沒膝的摩娑中一路奔向海安路的終點――鹽水溪的堤防。
建安、大勇、保安、府前、尊王、友愛、中正、正興、民生、忠明、和平、民權、民族……
學姊的海安路也會受傷嗎?字句疊砌成一柱柱通風塔,停車場的胃裝滿韻腳,傷口卻藏在華麗的詞藻底下。
積極?飢渴?
成功、海成、臨安、立賢、和緯、文成、北成――以及最後那冷血的中華北路。
海安路發瘋似地狂奔向北,一路丟棄繁華與喧囂,終被堤防的高牆阻擋,萬念俱灰地撞了進去。
星子都墜毀,通風塔化成灰。
刀醒,血沸。
我以孤為勇,飛奔向海……
萬物安然不動,如平靜無波的路冷眼看我。
你究竟要什麼?海安路!什麼都得不到,卻帶走了學姊!
海安路!回答啊!不要只會躲在柏油底下,吃吃地嘲笑,獨留我在寂寞的夜色下追逐學姊的身影,卻只得到空無。
過了中華北路,跑上堤防,化出一條單橋柱的海安鹽水溪斜張橋。
我將在海安路的終點消失,循學姊的足跡隱遁,我曾走過的步伐化成詩句,被密密開著花的蕨類覆蓋。
只可惜踏上橋面時,回頭望向台南市區妖魅般的燈火,感覺好像有什麼牽引著我回去,是那些我在俗世中割捨不下的嗎?父母?師長?愛?恨?也許我該回去,將海安路織成千條萬條緻密的網,匿身其中。在轉頭,橋下的鹽水溪漆黑洶湧。
似乎感覺學姊的靈魂站在身旁,拿著一片六角形的羽狀複葉要紮上我綁馬尾的粉紅髮帶,溫柔地說:「剝去喧囂,放下幻影,帶著這片祝福上橋吧!」但我未等她觸及我就轉身踏步,留給她一地驚愕。
於是,我才能以學姊之姿向妳說這故事。
最後,我想再向妳引用一行詩句:「撿拾星的碎片,讓無波的路漾起漣漪。」
什麼?妳問這是喬恩學姊的詩嗎?
不!這是我的詩句!我是海安路的神。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