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21. 〈去年〉
陳禹翔
去年冬天,夏先生在家裡養了一尾魚,那條魚是他女兒送他的,算是當年聖誕節禮物。夏先生並不過聖誕,但他習慣在閤家歡慶的時候當個合群的成員,安靜地坐在爐子旁,捧著一本泛黃的相簿,他說在有記憶以來,節日都需要翻閱相簿的,以求不淡忘過往。
夏先生的女兒是貼心的寶貝,朋友們說難得夏先生在別人面前不是眉心深鎖,這個別人當然是他女兒了。當時所有人都聚在客廳,他望著女兒抱著孩子的模樣,火光橙橙,映於她與孩子的半邊臉,夏先生不禁想起女兒六歲時坐在她的膝蓋上,指著書櫃那疊書裡最深色書殼的那本,嚷嚷著要看。「她知道她要的是什麼嗎?」夏太太笑著說。「那本是漂鳥集。」夏先生說。「不,漂鳥集是淺色書皮的那本,你記性真差。」
究竟她當年指的是哪本書?沒人有答案,不過夏先生很老實地,這些年書櫃一點也沒有移動,每次經過,他都會回頭望一眼那個書籍陳列的位置,很像某種在女兒六歲那年被創造出來的儀式。這是他的聖誕節,因此他不需要聖誕節。
夏先生依然注視著客廳裡所有人的面容,忽然感到有人輕輕碰出他的肩膀,是女兒正整理著他頸肩的圍巾。孫子們圍了上來,其中一人手拿魚缸,另一個(是夏先生覺得長得最像自己女兒的)則拿出好幾張魚的照片,坐到夏先生膝蓋上要他選,用有點娃娃音的聲音說:「我們想送阿公一隻魚。」
夏先生摘掉眼鏡,用手指擰了擰自己的眼窩,彷彿是當年的既視感。夏先生要孫女幫自己選,她便指了一隻圓滾滾,全身通紅眼睛凸凸的魚。是金魚吧。夏先生心想。後來那隻金魚被養在書房裡,與書籍為伍,有回夏先生閱覽著漂鳥集,發現魚靠著玻璃,擺著尾盯著自己,他越來越驚喜這條魚的靈性,常常在電話裡和女兒一家分享,接著,電話次數漸漸少了,夏先生從某日起不再經過電話那一帶,接著……
……
「噢是嗎?不再考慮一下嗎?」他捧著電話喃喃自語,窗外下起了寂寥的雨滴,而夏太太開門進來,抖動雨衣,收了傘,抱怨道:「這大雨給淋濕的可不只大地呢。」夏先生翹起腳,望著那數年沒動的書櫃,內心冒出來場大整理的衝動,嘴裡唸著細碎的語言:「去年養的那一尾魚,今年死了,死在秋天的一個夜裡,妳致電說妳不回來過節的當晚。妳真的不回來嗎?連看隻魚也不肯,是的妳不肯。」夏先生臉上浮起不太好看的笑容的漣漪,他靜靜坐下來,翻開漂鳥集,就著被雨所模糊的窗櫺,有首詩是這麼寫的:當你錯過太陽而流淚,你也將錯過群星了。
022. 〈以身〉
陳維振
「我要脱了。」
比約克毫不猶豫地摘下布靴,將白皙的腳掌從棉襪中釋出,無懼地踏在冰島那玄武岩與積雪交織的地面。緊接著,深藍色的風衣、棉襖、漆黑的束褲……衣物恰似刀下斷髮,眨眼間落地堆疊,順帶埋葬了我對她的最後一點羞赧。
此時在我眼前一絲不掛的比約克,正踱步往噴發中的火山口走去。
比約克是一名裸體藝術家,而我是一位紀錄片導演。我在躁動的法格拉達爾火山前,見證她擁抱自然的方法。
與我預想的擺拍形式不同,比約克開始在火山前起舞,任她的攝影師抓捕每個動人的瞬間。寒風猛撲、火山煙霧瀰漫,比約克不予理睬。我唯有靜默注視,才是對她最大的尊敬。
比約克如飛鳥揮舞雙臂,如大浪轉動手腕,仿佛提著絲綢緞帶牽引森羅萬象。在她沙褐色的長髮與裸背的每一次擦撞中,我恍若看見諸多精靈從風中竄入又竄出。接著她側身躺下,像是在聆聽大地的脈搏。她已和虛空交融。她由人類最純粹的皮囊迎接自然。我不敢呼吸,生怕攪擾了面前這渾然天成、又一觸即散的完美凝聚體。
可能是幻覺,但我似乎聽見比約克的齒縫中溜出了詩句。
「『倦於長久的生和長久的死,它頑強堅韌地唱它的歌』——」
拍攝完畢後,比約克隨手披上剛褪下的大衣,便偕攝影師跑回開著暖氣的小轎車中,等不及一覽方才的創作。這時的比約克又變得如此樸素——一位身懷理想、詼諧可愛的冰島女性。
「當你實際脫下衣服時,你並不會發現有多冷。」比約克面帶笑容地和我說。
我踩下油門。車窗外噴濺的熔岩,以及前來觀賞火山的人影,隨即被拋在車後。
「您不會擔心別人打量你嗎?」
「完全不會!我反而更擔心拍攝時的光線如何。」比約克不假思索地回答,「當人們照鏡子時,很難避免去關注身材好壞;然而在詮釋裸體藝術時,你會從另一個角度審視身體——體驗人體姿態和自然的絕妙互動。」
「您是否曾經放棄過裸體藝術?」我問。
比約克的目光飄向遠處蒼翠的高地:「確實有。我與前男友交往時,中止了裸體攝影將近一年。不安全感促使他認定這個行業與情色相關,而我只好妥協。我不會音樂、美術……他將我唯一表達藝術的方式否決了,這使我經常感到沮喪。後來我發現,比起他本人,我更愛裸體藝術,於是我果斷分了手。」
比約克告訴我,她曾是時尚周走秀的專業模特,現在則是一名殘障校園的老師。大眾對美的苛求曾將她囚禁在孱弱的軀體空殼,但當她初遇那群孩子時,一切便都改變了。
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後照鏡中的比約克。
我敢肯定:這世上已有人尋獲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真諦了。
023. 〈Food diary〉
郭國洋
3月10日,酪梨烤雞三明治,你知道嗎?從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幻想著那些未來的日子,以前好喜歡那種超豪華帝寶,還有很典雅的歐式花園,裡面有開滿亭柱的紅薔薇,有很小的白蝶在花叢之中點綴(拜託不要有蜜蜂,我覺得牠好可怕)。可是現在我對理想中的家中想有三種東西:酪梨、貓咪、瑜伽墊。很有可能只是一層小小的公寓,很窄的西曬陽台,很乾淨的中島廚房,很昏黃的柔色吊燈,還有滿房的小蠟燭,這樣的空間。早上起來吃著很有元氣的酪梨料理,腳邊還有兩隻白白胖胖的貓,用完早餐就可以起來做瑜伽,聽點爵士樂,很棒吧?
3月15日,香蕉莓果輕乳酪塔。上次忘記告訴你,上封信時,我在東京的暫住公寓,今天已經在西班牙了。我覺得時差很磨人,要不是我昏了三天,我早寫信給你。不過你知道嗎?西班牙沒有我想像中漂亮,我以為會有地中海型氣候的藍天與大海,後來我忘了我在馬德里降落住在市區的酒店裡。以前我覺得人生如果浪費在水藍色的調酒,和痛到很癢的精油裸體按摩,我大概會愛上這個世界。可是現在我已經決定要留下點溫暖,或是辛勞英勇的事蹟了。放鬆好像是給努力過的人,沒有奮鬥的渡假,廢的可以。噢對了西班牙人很貼心下午三點多起床,路上還在賣午餐,那個乳酪塔是在間很著名的烘焙坊買的,吃起來是一種清新的、想念的味道。
4月1日京燉排骨湯麵。赤蠟角機場裡的東西意外的美味,而且我有大半個月沒有吃到熱的食物了。對,我要回國了,有一天晚上我在西班牙的酒吧遇到一個很像你的的泰國人,他很熱情,很和善,也很好聊,都跟你一樣。然後我當晚就訂了今天的機票。從三月初我跟你說給我一個月去散心,其實那時候我覺得也沒發生什麼,卻頓時有種迷惘,不知道現在在幹嘛,也不知道以後要幹嘛。旅行是我的解藥,讓我逐漸去反省這好長一段時間的自己。我發現這些天寄給你的Food diary,也是我的Mood diary,飲食文學總是蘊藏著很多的力量;也發現我一步步地找到了些自己,一開始找到想過的生活,接著找到想有的態度,最後想找到那個想念很久的你。題外,下次一起來香港吧,這裡的東西太好吃了。
024. 〈白兔與灰羊〉
陳信睿
我曾經爬過山。在南方的大陸,一座數千尺高的岩脈,穿過白雲,綠色的草地上有一群灰色的兔子,似乎很好客,牠們告訴我綠中泛紅的草最嫩,牠們教我哪些洞窟很安全,可以溫暖地度過一夜。
我其實分不出誰是誰,牠們都長得一樣,長耳朵,粗而短的後腿,黑眼珠,也許因為牠們都是兔子吧。不久後我高山症發作了,呼吸困難,兩眼佈滿血絲,某隻兔子遞給我一叢紅色莓果,吃了之後就好了,真神奇。
有天山上來了隻羊,大概是從山下的羊圈裡跳出來的,我來的時候看過。穿過雲層,身上沾了一圈白雲,就像天使的坐騎一樣,優雅而美麗。牠不吃草,也不吃紅色莓果(這讓兔子群很不開心),牠只吃一種藍色的小花,大部分時候牠都在大石窟的後面休息,很少有灰兔會去注意牠,「不必理牠,牠的毛是捲的,跟我們不同類」某隻兔子好像這麼說過。
有次我看到某隻灰兔在石窟後面探頭探腦,似乎在看那隻雲朵羊,牠跟我說牠夢過那隻羊,在夢裡,灰兔是小灰兔,羊是一隻白色的蝴蝶,牠說牠無論怎麼追,都碰不到這隻蝴蝶,醒了也忘不了,白色的蝴蝶真特別,下一次一定追到牠,灰兔這麼說。說的入迷,我剛要提醒牠,牠卻已衝出石窟,要再去追牠口中的白色蝴蝶,雲朵羊一腳把牠踢開,壓過一株藍色小花,滾到一叢紅莓之前,不過牠沒吃,也許是暈過去了,灰兔很喜歡吃紅莓的。
後來牠又爬起來,繞過紅莓,緩緩走向雲朵羊,半路卻停了,牠們倆中間隔了一朵藍色小花,不知怎地,我回過頭,確認石窟旁沒有人,再轉頭,灰兔居然把藍色小花給吃了,我叫,我想叫牠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我想起灰兔群的長老說過,藍色的小花吃不得,它是惡魔留在山上的睫毛,專門欺騙無知的兔兔。眼前這隻灰兔吃了,不一會兒,牠開始顫抖、喘氣、兩眼佈滿血絲,是高山症吧,牠應該要吃那叢紅莓的。牠縮成一團,灰毛開始脫落,換上跟雲朵羊一樣的白毛,整顆眼睛變成紅色,比莓果還紅。牠顫抖雙腿,跑向雲朵羊,垂下的耳朵是疲累或是撒嬌時才有的表現,雲朵羊再次一腳把牠踢開。
雲朵羊起身,向山下跑去,退去雲朵的外衣,變成一隻公山羊。而這次灰兔花了多一些的時間才重新站起來,拖著腳步向山頂走去,腳下的足跡一藍一紅,延伸進了那個尖頂洞穴,灰兔群的長老說過,那裡是白雲的家,傍晚它們會回去那裡休息,不過現在是中午,所以裡面應該是空的吧。
看起來快要下雨了,我沒帶傘,我想我該走了,路上隨手摘了一叢紅莓與一朵藍色小花,當做紀念。穿過雲層,回首望去,白雲灰撲撲的一片,手上的紅色莓果褪色,變成了藍色的,藍色小花卻變成了紅色,真奇怪呀,想著,我又吃了一朵紅花。
後來我想到,在下山路上,我好像看到兩隻鹿在交配,牠們身上的斑點看起來很像傍晚的雲,小小的尾巴很像山上的莓果,不過鹿角互相敲擊的聲音有點吵,我看了一下子就走了。
025. 〈許願遊戲〉
蘇宸毅
慾望往往把人推向無底的深淵,在這個人工智慧廣泛的年代,現在是2045年,人們不再工作,他們只需要訓練自己的人工智慧,利用他們來工作、賺錢,嘉志是一個平凡的人,因為他只擁有一個稱不上優秀的人工智慧,他不甘願做這樣一個平凡的人,他想功成名就,也想擠身上流,但無奈自身能力不足,一個不夠厲害的人工智慧是無法在現在呼風喚雨的。
這天嘉志一如往常在尋找著讓人工智慧更加強大的方法,無意間,他進入了一個網頁,全黑的背景給人一種神秘感,「這是一個許願網站。」說明跑馬燈寫道:「輸入自己的願望,我們幫你達成,但是,當你達成願望,你必須付出代價。」這種神祕感是前所未有的,嘉志輸入了他的願望「讓我的人工智慧更加強大」,當送出的那刻,人工智慧的工作量突然的暴增,同時,願望網站跳出了一則任務「是時候該還願了,請你在兩小時內去OO超市偷走第六排第三層架子上最左邊的洋芋片,並放在XX路的郵筒中」,儘管是個出乎意料的任務,但願望成真的喜悅已衝昏了頭,他完成了任務並提出了下一個願望,不斷的,他獲得了財富、愛情、名聲,但還願的任務卻逐漸詭異,直至有天……。
又實現了一個願望,這時任務出現了:「殺死OOO」,這時嘉志才發現,所謂的願望,便是利用其他參與者的還願任務來達成,他很掙扎,假如他不這麼做,過去他所做的不法的行為都會被公諸於世,最終他還是動手了,但他不再敢提出願望,原以為從此便會平靜下來,有一天,當他一踏出家門,兩個壯漢將他帶走,從此,沒有人再見過他……。
026. 〈大洪水〉
郭冠瑜
「在這座疾病肆虐的城市,不如我們來說說和平的故事好了。」
這座富麗堂皇的山上別墅裡,聚集了律師,建商,哲學家,商人,政府高官,等深信自己應該活下來的成功人士。
「請見諒,我用字並非相當明確。我的意思是,想請大家來分享各位覺得最平靜,最美好,最愉快的故事。」醫生說,看大家疑惑的眼神,他繼續解釋下去。
「舉例來說,你覺得最美好,最可愛的情況是什麼呢?」醫生望著自己的小兒子。
「在下雨的春天散步……」年紀最小的邱比特小聲地說。
「再詳細一點,兒子。沒什麼好害羞的。」
「在下著春雨的明亮天氣散步,樹林裡道路向後不斷延伸,最後遠到看不見。你毫不猶豫地走,然後遇到一個女孩,女孩站著拿著一支傘,你停下來對她說『你好!』,接著我們就結伴一直走下去……這樣會不會太幼稚?父親?」
「不會,完全不會。相當美好的故事,太美了,謝謝你。」醫生深吸一口氣。
政府高官把嘴裡的煙斗拿掉,吐出一陣白煙,又喝了一口咖啡。
「成為一個偉人吧!」
「譬如說,像是弗羅倫斯的市長?」醫生又進一步問。
「沒錯!」他眼睛發亮「坐著馬車上班,到了辦公室有僕人幫我脫下靴子,秘書安安靜靜的處理工作……受到百姓的愛戴!」他的語氣得意,彷彿已經實現他的願望一樣。
「o o 先生,太棒了。這就是我想要的,大家說說看吧。別笑!夫人。我相信人人的故事都需要一些尊重。」醫生的眼裡黯淡,而後又恢復興奮的光芒。
「我會確保,這裡的事誰都回不說出去,對吧?各位?」
小小的討論會漸漸熱絡起來。
「買下郊區的那塊土地,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那裡打算建捷運!」
「收入提升,我的書快不夠我生活了」
「我小孩乖一點就好,真希望他能多念些書!」
……
最後,焦點回到主辦人身上。
「我最喜歡的故事應該是這個」醫生轉身,指著坐在沙發上的菁英們。
「『他最後抬起頭,身後的醜陋嘴臉都流出血來。』,原諒我,先生和女士們,我可能無法確保飲品的安全。我深信這座城市需要除了瘟疫以外的大清洗。」
他最後抬起頭,身後的醜陋嘴臉都流出血來。
027. 〈醫信〉
黃紀嘉
產後一個月,佳芸肚子痛起,不知為何。佳芸手術前,醫生用超音波掃描出卵巢畸胎瘤症狀,手術中發現眾多發炎處,進行腹腔鏡,腹腔鏡卻引發罕見併發症,血液中充滿二氧化碳,缺氧成了植物人。手術後,醫生走來報告手術情形,這是常見的例行公事。
「我女兒,他還好嗎?」佳芸母親問。
「很遺憾,由於罕見併發症,她成為植物人」醫生說。
佳芸母親臉色驟變,醫生此時大概知道之後會如何發展。
「我女兒進來醫院的時候明明就只有肚子痛,現在到底是怎樣?」佳芸母親問。
「由於發生百分之零點零一的意外,造成腹腔二氧化碳外洩至血管,缺氧導致她成了現在這樣。」醫生解釋。
「意外?你說這只是個意外?如果你們知道有可能發生,為什麼不做好準備?」家屬質問。
「這是不可預期的。」醫生說。
「所以呢?反正你害了我女兒成了植物人!」佳芸母親忿恨地斥責醫生。
「這位家屬,我們也不樂見這種情形。」醫生說。
「不管!反正你要賠錢,我絕對告你,你害我女兒這樣,我要讓你終生不得好死!」佳芸母親怒吼。
「庸醫!」佳芸母親說。
佳芸母親大步走到了走廊盡頭,轉彎前回過頭,用銳利的眼神瞪著醫生,補了一句:「庸醫!」。
開庭,佳芸母親和醫師對峙。
「法官,這名庸醫害我女兒一生毀了,應該判他最重的刑,我相信法官你的專業。」佳芸母親說。
「法官,這是醫療上難以預判的意外,請見醫審會的調查報告,上頭有醫療專業分析,他們也是這麼認為。」醫生說。
「由被告的陳述與醫審會的鑑定,被告無過失行為,被告無需賠償。」法官判定。
「他可是犯人啊!他害了人,一點賠償都沒有嗎?唉,司法公義不復存,這法官也是無藥可醫!」佳芸母親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而法官絲毫不回頭。
過了不久,判決書出爐,佳芸母親理所當然地上訴。
「⋯⋯被告當時可用電腦斷層確認病情而不使用,僅依靠腹腔鏡,顯屬醫療疏失⋯⋯,被告應賠償原告兩千萬新臺幣。」法官判定。
二審未參考醫審會鑑定報告,腹腔鏡也是常用來判定闌尾炎等炎症的工具。佳芸母親笑著走出法院。
028. 〈愛你三萬遍〉
許毅祺
臨走前,琬柔緊緊抓住耀漢那硬實且粗糙的手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盈滿憂愁。
「告訴我,你會回來的吧?」
「別瞎操心了,昨晚不是已經約定好了嗎,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等你。」
耀漢起身,走向一旁噠噠作響的直升機,戰友正對著他揮手。
「愛你三萬遍!」婉柔泣喊著。
他沒有再回頭,可嘴角卻隱隱上揚。
「九點鐘方向,三名手持突擊步槍!約翰要撐不住了,吳豪你快去幫他!」
隊長仍在指揮,但耀漢知道我方只是在做最後的掙扎,他們徹底地被困在這三萬多平方公里大的熱帶雨林了。他後悔自己莽撞地接下這次的任務,他失誤了,潮濕難耐的氣候悶的他發慌,即使身著全套長袖軍裝,那些斗大的不知名火蟻依舊能在他的腳上留下紅通通的水泡和傷口。
「這裡真的不是人住的地方。」他咒罵道。他開始懷疑那些土著,疑惑為何他們的世世代代竟能忍受這樣的氣候與森林。咻咻兩聲,又是兩名隊友倒下,不過這也讓他找到子彈發射的火光,他扣下板機,三十公尺外的一棵樹的樹皮大量剝落,子彈沒有命中,但敵人卻被碎屑所波及而發出哀號,這在戰場上無疑是致命的,發出人聲即是宣告死亡,耀漢隨即朝彼處射擊,樹後已無聲響,估計是陣亡了,但在這麼惡劣的情況下,一換二絕對是雪上加霜。
啪噠,啪噠。敵人的腳步聲漸漸清晰,耀漢躲在不起眼的草叢裡,一個閃身,小刀插進敵人左肋,敵人應聲倒地。他抹掉額頭上的汗水,內心近幾崩潰,他曉得自己只是在做困獸猶鬥,他就要死了。
「約翰,還有多少人?」「東南方位約略五十人,朝東北前進,在我們正西及西南是主力部隊,保守估計兩百至三百人。」耀漢手上的vz.24突擊步槍已經剩下最後一匣彈匣了,然而敵軍仍舊逼近。
他拔出腰間僅存的一顆M26手榴彈,衝向敵方,默念著「愛你三萬遍。」
旁邊倒著焦黑的樹木,耀漢無助的躺在被鮮血濡濕的土壤上,他彷彿又看到那一雙水汪大眼,他失約了。
029. 〈我是一隻大青蛙〉
李晏瑄
指尖的黏液沾滿一些通俗的難以理解,他呱呱呱地叫著,叫老井水面太矮,看不見清晨的月好;叫水過深,因為在底部的一方,他是一片雲,水若過深,壓力太大就成不了雲了;他也叫社會太亂,井水的雜質太多太混濁,怨天怨地怨政府。
「呱呱呱」他說,平靜地像希望別人認為他在抱怨一般。
這天,他沒有下到水底,沒有跟平常一樣的自在逍遙,只是很罕見地拿起紙筆在水中跳舞。
爪子劃開了水體,開成一朵花,螺旋狀的,但那有點難形容,顫抖著碧色的背脊,他壓抑的快受不了了!泡沫浮上水面,擁著著看似美好的天,今天的大青蛙很不對勁。
由水下往上看,水面是一襲時而有波動的鏡子,他欣賞著自己的身段,自顧自的擺弄剛裝上去的尾巴,大青蛙含了一口滿嘴的水,撐起整個身軀,直至四肢也縮進那球體。
「呱呱呱」他唱。
但他沒有發現的是,身後的一隻大田鼠,已經眼紅他許久,一個撲身!青蛙持續擺弄著自己,水面映著大田鼠地的齒;齒映著獵物若影若現的蛙腿。田鼠終於忍無可忍,吞一條腿去了,但那兩棲類沒有表態,他在跳舞,一條、兩條、三條……井水沒有變得太濁,只是和相擁的天空鬆了手,大青蛙也終於如願以償。
沒了四肢,他看來更逍遙了,倚著那假尾巴游到水底,他是一片雲,身子隨夢魂飛,來來去去亦無牽掛。向水面處的鏡子看去,好似波光粼粼,在那片本該很美好的天,是大青蛙的家。
「呱呱呱」他唱。
也許在明天的筆下,大青蛙會征服世界也說不定。
030. 〈罌粟花的副作用〉
林仲豪
「只要她受了任何一點傷,我們就等同於失去了這個籌碼。看看你們現在要怎麼辦?」大衛簡直怒火沖天。
「幫她治療?」「若我們當得了醫生或護士,就不會在這了!」「讓我來吧,我在教會上過一點醫護課。」
米格爾輕輕替少女擦拭鮮血,換上繃帶。瑪琳娜早已醒了過來,但她假裝昏了過去,她聞到大麻和冰毒的氣味,她父親還在世時,整間房子都充斥著那樣的氣味。瑪琳娜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知道自己被毒梟作為人質而綁架,因為她可是權貴人家的千金。
「我知道你醒了。」
「如果你把我放出去,我保證不會起訴你,你想要多少錢都能給你,我母親是副總統。」
瑪琳娜在毒梟面前異常鎮靜。
「這就是妳在這裡的原因。」「我知道。」
「但我們想要的不是錢,我們錢可多了,我們要的是自由。如果你的母親答應讓我們平安入境美國,我就放你走。」
米格爾眼神堅定,但他看見瑪琳娜平靜的面容裡,她的眼神中參差著一絲絲恐懼。
「直到你母親說出那句話以前,讓我負責照顧你吧,瑪琳娜 • 羅德里奎 • 蘭布拉」
瑪琳娜心想,這些人或許比她本人還更了解她自己吧。
米格爾每天例行替他消毒傷口、上藥、繫上繃帶。毒梟擁有無比的財產與權力,但有時還是不得不在這種簡陋的帳棚內藏匿己身,這裡每天的伙食只有藜麥茶與幾片玉米餅。
瑪琳娜從未覺得吃到一片玉米餅會令她如此感動。
「我聽你們的口音,覺得你們不像墨西哥人。」這是瑪琳娜這幾天以來第一次開口。
「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是哥倫比亞人。」
「喜歡墨西哥嗎?」
「一點也不!墨西哥又髒又臭,但總比宏都拉斯跟哥斯大黎加好,你可不知道我們在那裡吃了多少苦!」
少女微微一笑,她很開心有個可以談天的對象,即便他是毒梟兼綁架犯。
「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哥倫比亞?」「波哥大。」「墨西哥?」「嗯⋯⋯洛杉磯?」
瑪琳娜被逗笑了,米格爾覺得這笑容真像罌粟花,會令人陷入毒癮似的,他趁著時機拿出了幾朵罌粟花。
「聽著,我覺得你很美,但我沒有玫瑰花或是任何一種美麗的花朵,我只有罌粟花,我想把它送給你⋯⋯嘿,瑪琳娜,我愛你,我愛你。」
瑪琳娜愣住了,但這其實在她的意料之中。
「若你愛我又怎會把我關在這裡呢?」
「因為這樣我們才有機會獨處。」
瑪琳娜會心一笑,她覺得若一個人質跟綁架犯陷入愛河那可真是愚蠢,但很多時候她偏好跟隨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你會帶我離開這裡嗎?」
「會,只要你願意愛我。」
瑪琳娜覺得「愛他」甚至不需要任何一點假裝。
「我喜歡編織未來,所有美麗與粗暴的未來。」
米格爾觸摸著少女的鼻翼,像烈日下曬得焦燙的小石子。
「Buenas noches, Miguel. (晚安,米格爾。)」
瑪琳娜或許會對他說,她那一晚做了一個美夢,或更精確點,一個美國夢。
早晨的豔陽籠罩整個索諾拉沙漠。
米格爾順手拿起一把單膛連發手槍,他離開他們的藏身處,趴在新月狀的沙丘上,一陣風吹走了沙粒,那沙粒伴隨著一發發子彈。米格爾覺得自己真像警匪片裡的華格納 • 諾拉。
「我們走吧。」
瑪琳娜在陣陣槍聲中醒過來,所經之處盡是血泊,槍林彈雨如沙塵暴襲來,米格爾牽著瑪琳娜顫抖的手,貌似穿過了數百個帳棚。子彈打穿了所有的布幔與陶瓷,米格爾感受到那流彈像在威脅他。
大衛埋伏在沙丘之後,舉著槍擋住了兩人的行路,他開了一槍,那槍口瞄準著瑪琳娜。
聖地牙哥真和洛杉磯沒什麼兩樣,烏煙瘴氣的,只不過洛杉磯更多了一點夢想。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會想當毒梟?」「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其實我不是自願的。」
墨西哥毒梟幫派內戰 副總統愛女下落不明
「如果一切能夠從來,我倒希望我們不要相遇。」
米格爾對她感到愧疚,他如往常一樣幫瑪琳娜消毒傷口、上藥、包紮,小心翼翼從她的小腿取出子彈。瑪琳娜望著牆的另一側,那裡是黑暗的國度,也是我們相遇的國度。
「如果一切能從來,如果能再一次,我想我還是會選擇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