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61. 〈晚安納莉花〉
陳禹翔
瑟列河谷周圍是絢麗的春天,小翊走了三個小時來到這一處與世隔絕的地方,他的弟弟也跟在後頭,邊走邊拿手機拍攝那一日的陽光,他注重每一個剎那的萬物的動態,以及陽光逐漸往西傾斜的時間,因為已經有些晚了,他的神情便略顯著急。「哥哥,我們還要走多久?光線快沒有了。」
「把手機收起來,山谷裡沒有訊號。」小翊在前方回應。
「我是在拍照,跟訊號無關,如果你再走那麼慢光線就要沒了,到時候我們怎麼回來?」弟弟說,接著追上小翊,和他並肩而行,兩人過長的衣服在風中擺盪搖曳著。
他們必須涉水經過這個淺淺的河谷,於是兄弟倆人撩起褲管緩步而下,此地帶雖然不屬於地形險惡,但卻是很長的一段石子路,剛才的人工照明設備都僅支持鋪過柏油的山路,現在天已漸黑,四處剩下隱約的淡藍色的叢草之輪廓、抹去時間裂口的恍然之夜晚。而鬼在遠方了。而鬼在山石的背面了。
小翊轉過身,用溫熱的手掌撫著他弟弟,蓋住他的眼睛。
「現在可以張開了。」小翊說,退後一步。他們倆立即看見自己腳邊開滿螢光藍的花朵,像蓮葉燈或水燈那樣在空氣裡漂泊,花朵漫至整個山谷,綿長不絕。小翊與弟弟跟著這些花的指引又徒步攀行了兩個多鐘頭,彼此都漸漸疲憊,於是停下來休息。「我們剛剛度過最艱困的路了,只要在半個小時就會抵達母親的村莊,就可以見到她了。」哥哥說。
弟弟躺在柔軟如鵝毛毯子的花朵之間,星斗從山後升上天頂,荒蕪的谷邊聽得間輕輕的溪流在夜中潛行。那一刻,就在幾步之外的地方,小翊忽然注意到那些花朵正慢慢熄滅當中,他們倏地起身,到處觀望,發現幾小時前還螢光燦爛的瑟列河谷逐漸消退,唯獨他們腳邊還保有藍色螢光。小翊瞬間被恐懼包圍,他並不知道該如何走出這個河谷,弟弟抬頭望向哥哥,黑暗中是兩顆白皙的眼珠。
「跟著我來吧。」小翊說。他們目視花朵熄滅到只存一個彷彿女孩形影的區域,就在他們眼前。弟弟跪下來,把臉湊近那個人,不,是那群花,並轉頭對小翊說:「這個女生也在熄滅當中。如果她死了,我們就再也沒有光了嗎?」
「是的,她就是最後的了。」小翊答。
「難道不能做任何挽救?我可以摘下一朵花,我可以跑去河邊舀水澆她,我可以……我不想迷路,哥哥我想去找媽媽,要怎麼辦?」
事已至此,小翊將眼淚藏在漆黑的夜裡,否則他早已不敢直視弟弟,那些人形的花朵正形塑著兄弟倆對這一夜的最後記憶,夜晚更深處即將不可測量,是使人悲痛卻無法改變的。
「跟她道別吧,弟弟。花是不會長久的,我帶你繼續走,媽媽說走路能夠忘記憂傷。」
「憂傷?」弟弟問。而哥哥一聽,顫抖緊咬著下唇,努力不哭出聲來,他意識到原來弟弟在尚未明白憂傷時就經歷憂傷了,他明白失語正發生在他的弟弟身上,自己卻無能為力,如對於花朵消逝的束手無策一樣。小翊感到自己的虛弱及微小。
「跟她道別。快點。」小翊正色大吼,嚇怕了弟弟,弟弟似乎以為哥哥正為他的吵鬧而生氣,便收了方才的語氣,改成低聲呢喃細語:「晚安,納莉花。」
「什麼?」小翊沒聽清楚。
「晚安納莉花。」弟弟說。
突如其來的螢光將今生結束在此,如果每次重生都能和你一起……小翊含著眼淚擁抱住他的弟弟。晚安女孩。他說。
062. 〈山河過客〉
陳維振
青雲臥在兩側山腰,徐振之揮揮衣袖,怎奈何驅散不了渾身濕氣。在金沙江谷的探秘已有十來個晝夜,卻依舊走不出這大美山水。
此行他深入神州西南之隅,踏遍沿途風景,已記錄下種種世人不知的奇聞異事,但他仍未尋得那傳說中的摩梭國。在這之前,徐振之絲毫沒有回頭的打算,儘管足疾比想像中發作得早,徐振之也絕不會平白無故浪費了這一生最後一次遠遊。
幸好,重巒疊嶂的魔咒終於在第十三日被打破。
起初徐振之坐在江邊小憩,卻有隻鵟鷹打上他行囊的主意。當那猛禽低空滑翔,正準備伸爪搶奪時,一陣高亢的歌聲從更上游處傳來,惹得那鵟鷹慌忙飛離了。
響亮而悠揚的樂音仍綿延大空,入耳時恰似冰涼的山泉水灌注其間,直至歌聲暫歇,徐振之方回過神來。他斷定那便是摩梭人的曲調,隨之趕忙提起包裹,循著方才的聲音朝上游繼續探去。果真在不遠處,徐振之覓得一條悄然流入金沙江的小溪,導引著他一路溯往極西之地——在那玉龍雪山的山腳之下。
那溪水遁入密林中,徐振之雖舉步維艱,但殷切的探險慾戰勝了生理上的疲憊。很快地,他遭遇了兩名身著艷服的青年,後者聽聞徐振之乃來自江陰之地的漢人,便熱情地邀請他前去部族做客。然而在振之開口問下,方才得知這些異族之人乃居於麗江壩子的納西族,那兒也不是什麼摩梭國。徐振之再度回憶起早些時辰聽聞的歌聲,似乎就有些不太真實了。
麗江雖被囊括於中原大疆,卻鮮少有閒人來訪,徐振之在腦海中也喚不出對這裡的任何印象。唯見青瓦白屋林林總總數百棟,玄磚砌成的古道有序地穿梭其間,並向外隱沒於山嶺與沃野的交界之處,確然是個風範獨特的山間市井。
兩名青年領著徐振之到一座漢韻十足的庭院,令他稍候片刻,順便招待了一碟甜麥粑粑,外加一杯酥油茶。那裝著溫婉色澤的茶杯無比精美,仿佛是在宮廷裡才見得著的類型。
不到一會兒,一位神采奕奕的年輕男子大步向徐振之走來,並作揖行禮。經由一番交流,他才曉得自己先前遇上的兩名青年實則納西貴族木氏的嫡親,而面前這位舉止端莊優雅、雙眸宛若藏著星河的少年,乃是納西族的現任首領:木長卿。
「長卿自幼喜好漢風。長卿深知得之,族人方能強盛。」
徐振之跟隨木長卿的腳步,一睹其宅邸中藏書萬卷,筆墨橫姿者又甚多,襯以日光投射柳枝所編繪的斑駁光影,謂之別有洞天,深感納西貴族崇尚漢風之意。
得知徐振之窮其一生親臨五湖四海、記載華夏風光,木長卿也展露出溢於言表的欽慕,主動安排其下榻。稍晚時,木長卿又登門拜訪,請託徐振之為其部族撰寫記略,並一同編校長卿本人所著之讀書札記。徐振之連忙應請,二人相談甚歡,醉飲月朗風清之夜。
駐足麗江的十日間,徐振之「連宵篝燈,丙夜始寢」,接連創作了數冊關乎納西族的記實,並進一步確信了金沙江乃長江的上源。
然則徐振之足疾惡化,難以再跋山涉水。木長卿為此試圖說服他留在麗江,徐振之卻堅持要將此行記聞帶回中原,長卿只得妥協。他為徐振之設宴餞別,並打點數名納西壯漢載著滑竿送振之下山。臨走時兩人相擁,隔山跨族之誼盡在不言之中。
而納西族人也不遑出半點差錯,保著徐振之安全下山。在那風餐露宿的百日裡,徐振之也同納西族人結下了生死情分。
卻道中途某日重返金沙江畔,徐振之倚在竹擔上,又遙想起約莫半個月前,將他從九疊群峰挽救而出的、山另一端不知誰人唱起的樂聲。他向納西族人提起這段際遇,但他們僅是面面相覷,笑著說振之是在山間走昏了頭,聽見了不存在於這世上的聲音。
徐振之仰頭長嘆,便道那青雲如故臥在山腰,江河日下。
一整年後,徐振之積勞成疾,病逝家中。木長卿理應無從得知這消息。納西族仍然是納西族,麗江也仍然是麗江。
只道這漢納之缘,終究為數百年後的我們,傳為佳話。
063. 〈漁人獻祭的時候〉
郭國洋
菲斯漁村快撐不住了,亨利趕緊寫了封急書要修別再去市場批貨。聽村裡的醫生說約翰夫人去伊拉克參加珠寶拍賣回來之後,整個村裡開始傳出哮症。
「這是…殺人魔…。我要問問桑樹。」伊德海拉跨坐在木壇上,雙手直指月亮,奮力大吼——桑葚全部灑落在地。
「是了!」漁村村民圍坐在神壇下非常害怕。
「殺你個鮪魚咧!」一個醫生學校的教授當頭叫道。
「不信邪…不信邪…桑葚告訴我,就是你了!如果你在三天內沒事,殺人魔就會走…那你如果死了,殺人魔就要了你們全部人!的!命!」伊德海拉指著教授大聲咆嘯。
她是村裡最有權勢的女巫,永遠穿著那身深紫色的長袍,而且她說的所有話都會是真的。
「修,教授昨天晚上咳死了…。」修和亨利一如往常地出海。
「而且昨天一次死了一百個人。」修也聽說了。
「是不是再怎麼逃都沒有用了?」兩人搭著肩膀絕望的看著海水,依舊如此湛藍。
醫生開始發現村民只要好好關著,不要和外人接觸,就不會發病,但醫生的宣言,很少人再相信。
「桑葚結果了!」伊德海拉把玩著桑葚:「要二十幾個年輕人的命…活著的。這樣殺人魔就滿足。」
「亨利!亨利!」修緊張地敲著門大喊,因為亨利已經十天沒有一起出海了。青年們人人自危,難道…亨利已經被女巫的使徒們帶走…還好,亨利從門縫遞出一張紙條說自己腳扭傷了發疼,幾天都沒出門,修這才放心。
這天,村民都來了,為二十個不幸的青年致敬,送他們最後一程,但人群中始終不見亨利──找到了…甲板上隊伍的前方,亨利做為唯一的自願者,帶頭念起祈禱詞:「我願為漁村犧牲…咳…,我願為兄弟…咳…咳…犧牲,咳…換來一片祥和…。」亨利的腳完好如初,卻長咳不止。
修好像都懂了。
「亨利‧奧德蘭!你…超帥的,今天…也要豐收喔!」修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亨利捲曲的紅髮,在那天早晨閃耀如像紅寶石,就像當年一起出海,他吊起鮪魚時一樣英勇,一樣帥氣。
064. 〈瓶中信〉
陳信睿
在麥哲倫船隊航行到太平洋中央時,其中一位船員因為與船長發生了爭執,被獨自一人流放到大海上。他後來漂流到了一個小島,並將他的故事寫成瓶中信,在近期被一位哥倫比亞的漁夫打撈上岸了。
以下節錄自船員,普利司•奇尼的的瓶中信。
「1521年2月18日,我被船隊流放了,在大海中獨自漂流了三天,我幾乎要因為缺水與飢餓而死去,但這時,我發現一塊綠色陸地,岸邊長滿了熱帶雨林的樹種,加上身體的感受,我想應該是一座在南方的島嶼。
登上岸後,我尋找可以食用的植物,我發現海邊長著一種怪樹,外型像椰子樹,但樹幹上長有階梯狀的紋路,順著向上攀爬,很輕易地就能取得果實,果肉多汁且甜美,就像西班牙某個頂級村莊的葡萄。
正當我在大啖美味的不知名水果,身旁的樹叢一陣騷動,走出了三個「鳥人」,我當時驚訝極了,他們大致具有人的外型,眼睛偏小,因為沒有穿著衣物,可以看見他們體型相當纖瘦,身上附有薄薄一層毛髮,最特別的是,他們的耳朵極為巨大,比在阿爾卑斯山上的野兔還大,跟他們的身高差不多長,但卻薄的透光,高高舉起像是警戒的狗兒,或者展翅的蝙蝠。
他們驚訝的看向我,但似乎沒有敵意,他們三人窸窸窣窣的講了幾句,之後其中一名鳥人對我伸出手(或是爪子),雖然害怕,但我還是伸出手跟他問好,但他突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接著一旁的兩個鳥人將我舉起,他們三人拍動翅膀,逐漸升空,在空中,我因為太害怕而昏了過去。
我醒後,發現他們帶我到他們的家,是一個有數百人的大聚落,裡面的建築相當富麗,維持一種古老的石材建築風格。家園裡男女老少都有,我發現女人的耳朵普遍較小,形象與我所熟知的人類類似。三個鳥人引領我前往城市中央一個氣派的建築,進到內部,看起來像是一座王宮,中央的王座上坐著一位耳朵極為巨大的老人,想必是這裡的國王,他與身旁的官員討論幾句,並用我聽不懂的話向我說了幾句,後來他旁邊的小官遞上一塊石板,上面用某種汁液寫著古希臘文,由於我擔任船隊的通譯,出於對語言的興趣因此學習過一些,我開始用希臘文與國王交談,得知他們自從亞歷山大崛起初期,為了逃避戰亂而搬遷至此,食用了島上的水果後,後代的耳朵莫名奇妙地變得越來越大,也因此獲得了飛行的能力,由於島上物產豐饒,於是祖先們決定在此定居下來,不再回愛琴海。
國王對我所知道關於新世界的一切相當感興趣,他問我能不能跟他們一起定居在這裡,我想反正我也沒有家人,也不知該如何回去,就同意了國王的邀請,國王十分開心,將他的二女兒,全國耳朵最大的女人許配給我。
我決定在展開我的新生活前,將自己的見聞寫成文字,留給某天撿到它的人,祝你事事順心。
備註:根據我的觀察,這裡聖誕節的正中午,身高5呎9吋的人在地上的影子長為3.5吋向東偏北15度。希望這些資料可以幫助你找到我或我的後代。」
後來根據普利司•奇尼的描述,科學家推算這座島嶼的大致位置在美屬威克島的東南方400海哩處,但現在那裡已經空無一物,據說是美國曾在附近海域試爆原子彈,大概把那座島弄沉了吧。
065. 〈那夜〉
蘇宸毅
那天晚上她兩眼無神的走進了雜貨店,在裡面繞了幾圈,最後拿著一包炭來到櫃檯結帳,儘管與我無關,但我依然感到恐懼。
「請問您需要幫忙嗎?」
女子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的把商品往前推,但我看的見她雙眼泛著淚。
「請等我一下。」
我到了飲料區,拿了一手啤酒,然後把女子帶到了旁邊的公園涼亭。
「先喝點東西吧。」我首先打破沉默,並把啤酒遞給了她。
她默默地喝起啤酒,一瓶接一瓶,不久便臉紅了起來。
「為甚麼要想不開呢?」我又問
女人還沒回答便開始哭了起來,等她情緒穩定點後,開始訴說著男友的背叛、工作的挫折、家庭的失和……彷彿世界都在與她作對,她覺得她一無所有,中間我從來沒有開口,就讓她靜靜的訴說,等她說滿足了,她道了謝,然後便準備離開。
「難過時都可以來找我,記住,再怎麼難過,都要記得總為有人為妳擔心的。」我站在她背後說道。
她笑了,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那天,我絕望的走進雜貨店,四處尋找著木炭,然後匆匆的走到櫃檯結帳,店員看上去有些不安,或許他知道我的企圖。
「請問您需要幫忙嗎?」店員怯怯的提問。
我一時居然答不上來,或許是心理太混亂了。
「請等我一下。」
那店員迅速的提了一手啤酒,而後把我帶到了旁邊公園的涼亭。
「先喝點東西吧。」他首先開口了,並把啤酒遞給了我。
儘管有些突如其來,但我依然喝了起來,一瓶接一瓶。
「為甚麼要想不開呢?」他又再度開口了。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吧,我竟開始哭了起來,回想起來竟有些滑稽,等到情緒穩定了點,我開始抱怨起了自己的生活,從男友的劈腿、慣老闆的壓迫、與家人的紛爭,一講竟也忘了時間,而他便默默地聽我抱怨,等我終於心裡暢快點,我跟他道了謝,然後準備離開。
「難過時都可以來找我,記住,再怎麼難過,都要記得總為有人為妳擔心的。」他站在我後方對我說著。
儘管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或許他就是上天派來挽留我的吧,我心裡想著。
我微微一笑,然後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066. 〈海盜船〉
郭冠瑜
船員藉由望遠鏡,在皎潔的月光下看到了從海平面追上來的黑旗。
「海盜來了」他暗自呢喃,後轉為大喊「海盜!海盜來了!」
全船的人,都從夢中被叫醒,這時船員們像是蜜蜂似的合作無間。
大副大喊「回船裡,大砲準備。」
很快的,掛著黑旗的船和他們越來越接近,甚至看的到他們的甲板了,奇怪的是,那裡空無一人,船也沒有任何動靜,船帆沒有張開。整艘船像是送葬隊伍,寧靜地在海上行走,唯有黑旗在風中飄揚。
站在甲板上的船長試著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卻徒勞無功,卻發現那艘船仍保持著同樣的速度前進,快要追上他們了。
他發覺船員停下走邊的工作,呆呆地看著那艘船「愣住幹嘛?左滿舵!不管那是什麼鬼船。不要讓它靠我們!」
停頓了兩三秒,船長驚恐地發現船員們毫無作為,依然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們的表情就像是,被催眠了……船長轉向他最信任的大副,「大副!你在幹嘛?」他給大副一個耳光,卻也不能叫醒他。只剩船長還保有意識,其他人都眼神空洞。他看向那艘船,船上漸漸出現人影,不過他們都不是人,船長察覺,他們是骷髏。
船長想起他父親給他講的恐怖故事。
「啟航後只有一件事足以害怕。」他父親坐在椅子上,拿著金蓋的指北針。
年幼的他問「是暴風雨嗎?還是海盜?」
父親搖搖頭「那可不是尋常的海盜,他們除了旗子上畫著骷髏外,他們自己……也是骷髏。」
他記得年幼的自己嚇哭了,那同時也是他最後一次看到父親,他有一次出航後就沒再回來。
骷髏們足夠靠近後,放下木板。然後井然有序的走上船長的船。船長只能假裝他也和船員一樣被催眠了,他放空雙眼,手自然的垂下,想像他是個骷髏。骷髏們穿戴整齊,手腳健全,像是突然之間失去肉身一樣,骷顱們走過船員身邊,用審視的眼光看四周。突然間,他發現骷髏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戴著船長的三角帽,手上掛著金色的指北針,那顏色在灰白的骷髏中是如此顯眼,以至於他馬上連結到遙遠的記憶。
「父親!」
滿船的骷髏在月光照射下變得慘白,看著他。
067. 〈螃蟹〉
黃紀嘉
金在韓國長大,小時候,約莫五歲,他母親將他送進補習班學習英文,但金並不擅於背誦,二十六字母始終背不起來。上了國中,他母親將他送進補習班學習數學,但金不擅於計算,遇見方程式便束手無策。上了高中,他母親將他送進補習班學習物理,但金不擅於背誦與計算,面對各種公式便一頭霧水。
他母親始終不放棄。
「媽媽我背不起來。」
「我不是告訴你是R嗎?」
「A,B,C,⋯⋯。」
「H!才剛告訴你,你就忘記了!」他母親氣憤地舉起一旁的棍子,向金擊去,棍子斷了,骨頭也是。
「為什麼數學不及格?」
「不會算。」
「我不是教過你了嗎,多虧我沒有忘記。」
「人有可能背叛你,但數學不會就是不會。」
「藉口!」他母親忿恨地執起愛的小手,毫不留情地鞭打金。
「我花費了這麼多錢就是要你認真讀書,結果你考這成績,你未來要怎麼補償我?」
「是你自己要花的。」
「又來了,每次只要對你說一句,你就頂嘴!」
「你夠了嗎?你當初也考不上SKY,憑什麼要求我!」
「我可是你媽媽!」
「夠了!我不要你這樣做,沒用的,大財閥不倒,我讀再多書也沒用。」
「大財閥倒了,我們國家就完了。」
「那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每天你一大清早從海那帶回幾桶螃蟹,每隻螃蟹都要爬出,踩著頭往上爬,每隻都會從邊緣掉回桶內。」
「我可是為了你好⋯⋯。」
「你忘記哥哥怎麼死的嗎?」
那句話深深捅進金母親的心,去年兩人在橋上拉扯,男人的力氣可大多了。
隔夜,金暴斃而死。
068. 〈合作愉快〉
許毅祺
「長官,葡萄牙那伙又來了,他們要求開放更多的港口通商。」
「甚麼!上次明明已經同意進口他們的香料了,竟然還敢得寸進尺!把他們給我驅逐出境!」蒼樹拍桌說道。
「可是長官,他們的人數是我們守備軍的三倍之多啊,況且最近國際情勢緊張,您此舉恐怕會成為他們進軍的理由。」
「…好,那就先暫緩,但務必向總部再申請援軍駐守,一個人要對付三個,算甚麼呀,那些幕府究竟在幹嘛?」
澳門
「司令,不知我們的提議有何問題?」
「你是說,你接受事成後我們在澳門進駐軍隊,同時在日本擁有最惠國待遇?太便宜我們了吧。」
「不會的,只要司令同意,這點代價都是值得。」
「那麼,合作愉快。」
「當然,培里司令。」
蒼樹覺得很屈辱,從他看著美國的軍艦從東海駛來時,他就意識到一切都危機四伏,一艘艘塗滿黑色柏油的軍艦如深海巨獸,即將吞噬掉島國恬然自得的平靜生活,上次向軍備總部的申請杳無音訊,擊退計畫已是無望。在帝國主義下,蒼樹毫無反抗之力,他默默簽下那厚厚一疊的條約書,彷彿看見紙上浮滿一張張令人厭惡的貪婪嘴臉,而且是葡萄牙與美國人的面孔合併而成的。他放下筆,看著培里道貌岸然的神情轉為愉悅,「乙方承諾開放下田、函館等港口,雙方可互設使節……」蒼樹把憤恨吞下肚子,他發誓總有一天大東亞帝國會翻轉這一切,勢必會的。
「那麼,合作愉快!」培里躬身,走向背後的黑船。
069. 〈咳出過敏源〉
李晏瑄
「咳」
「喀拉喀拉喀拉」
「嘖」「胚」
上周她感冒好了,但持續的在過敏,像是基因的捉弄,捉弄得全世界二分之一人口都無法脫離,每天每夜每秒地。
「哈秋」
她沒打算大步跨出門,護目鏡、精油、兩大包的一百抽衛生紙、口罩跟隨身攜帶的五鶴標薄荷棒,一樣都沒少,細點清楚才是上策。
喔對了,別忘了鼻涕和痰。
「噗唧……」
因鼻塞而失衡的腔內壓力,發出令人羞恥的聲音。
雖然可能只有夠接近才聽得到。
「嗶……」
但這聲耳鳴就再也沒有人能替她感知了。
結束了外出的行程,回到甜蜜的家,一場痛快的熱水澡尚未洗去渾身發癢的不痛快,各個感官都一樣的。
今天的空氣品質是黃色。
可恨至極。
「薩薩薩薩」「唰唰唰唰」
水還淋著,像流行歌的MV。
指甲溝擠滿了壞死的皮膚細胞們。
但身上的抓痕又過於的深刻,都出沙了。
遍及整片皮膚、眼睛、鼻子、每一粒雞皮疙瘩與感官的刺激。
還沒結成繭,其實也快了。
「咳、咳咳咳咳」
她在中間的停頓吸了一大口氣,每一聲好似聲嘶力竭地控訴,咳出來的痰順著身上的水流進排水孔。
「咳、咳咳咳咳」
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這次的特別多泡,那次的看起來很稠,另外一次的顏色可深了……
為了一次解決這類氣管的分泌物,她開始乾嘔,水淋著,口中的稠狀液體也如土石流般浮誇地排出,她咳累了。
「嗚嘔喔喔喔喔……」
但似乎沒有解決完問題,黏膜包覆著喉嚨的感覺依舊存在。
令人煩躁。
「咳」
「喀拉喀拉喀拉」
「嘖」「胚」
咳不完,真的。
她只得刮下自己的氣管,吐出來。
「胚」
後來她就飛上了天,可能這裡的空氣品質太差了吧!
070. 〈脫下西裝以後〉
林仲豪
艾曼紐始終覺得夜晚的巴黎不如人們想像中那樣迷人。從愛麗舍宮的玫瑰玻璃窗,看香榭麗舍大道稀疏燈火,大皇宮孤立在塞納河的彼岸。愛麗舍宮,身處巴黎的正中央卻看不見巴黎。
他無心欣賞巴黎的一切,十幾個世紀的王朝更迭堆砌出的藝術,懂得欣賞的人並不多。今天上午要在領事館和瑞典首相會面,下午回到愛麗舍宮開會議,還忙著籌備下任總統選舉,他總是沒什麼時間陪伴他的妻子。
艾曼紐應會選擇連任,但他也另外有幾個適合的繼任人選,一個名叫路易,年僅二十六歲,來自諾曼第;另一位叫拉斐爾,四十二歲,有比利時血統。
路易這天到了愛麗舍宮,與艾曼紐討論幾件重要議案,艾曼紐覺得這就像朋友間的暢談,他聊起了自己的往事,艾曼紐說他的妻子,是他中學時的文學課老師,年齡的差距不足為道,以愛之名,任何難事都能化解。
「在巴黎沒有什麼事是愛不能解決的。」路易附和道。
「就如同你和我差了十幾歲,但我們還是能相談甚歡。」艾曼紐微微一笑。
那個微笑或許不只微微一笑,艾曼紐開心地望著他,像隻大狗。像他在鄉間看見天真的孩童時露出的那種笑容,那眼眸裡都是愛意。
路易看得出這個笑容象徵什麼,他在腦海裡盤算著。
路易和艾曼紐約好今晚在雙叟咖啡館見面,繼續討論著國家大事,再順道聊點其它小事。
聖日耳曼大道的鵝黃色燈光打在灰石子路,綴幾株枯瘦的枝枒,墨綠布幔遮攔焦糖色的咖啡漬,德佩修道院前增添一抹嫣紅⋯⋯艾曼紐覺得這甚至比路易還迷人。
兩人依舊穿著西裝,像平常在人們面前的模樣,但夜晚的巴黎才是只屬於他們兩人的時光,至少艾曼紐這樣認為。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但自己所朝思暮想的,就戲劇性地發生在這一刻,他的人生裡還是有其它事比這個國家更重要。他想成為真正的自己,一個所有事都不必有所顧忌的自己,這是夜晚的巴黎的奇想。
「我和愛麗舍宮裡的一些人說過了⋯⋯你是很棒的繼任人選。比拉斐爾好多了。」
兩人在咖啡館聊了不久,就急著回到愛麗舍宮。
路易吻了艾曼紐,將他的西裝脫去,指尖殘存的餘溫遊走在他的胸口,感受著對方的氣息而馬不停蹄。艾曼紐對他的愛都在剎那間劇烈膨脹,而後注入,他的世界在傾斜,正如那水晶吊燈不停晃著。一抹皎潔月光灑落在愛麗舍宮的大理石地。
艾曼紐在沙發上睡了,路易笑了,他拿起一旁的鄧祿普枕頭,費了全身的勁,壓在艾曼紐漲紅的臉龐上。愛麗舍宮,在巴黎的正中央卻看不見巴黎,巴黎也看不見他們。艾曼紐沒有一絲一毫的掙扎,這是他給路易的最後一處體貼。路易覺得好快樂,他知道幾年後坐在愛麗舍宮裡的那個人不再是艾曼紐,抑或拉斐爾,而是他自己。
艾曼紐沒了氣息。
去了一趟杜樂麗花園,腳步釘在巴黎的巷弄裡,夜晚的市街在歌劇院的燈光下略顯黯淡。路易卸下了他的笑容,讓它作為陪葬。
人們總笑巴黎膚淺,剖開這座城市,裡面全是污漬。路易倒覺得這像種救贖,他配不上這座過於美麗的城市,有權有勢、有奶油咖啡與花朵的日子,也逐漸苟延殘喘。
路易知道人們總是滿懷熱忱追逐夢想,而真正走到了終點,卻又妒忌那個過去的自己。
路易打了通電話給艾琳諾,說她不必替他頂罪了。
明天的巴黎市民會知道,某個頗有勝算的總統候選人殺害了時任總統,棄屍在杜樂麗花園。路易是真心愛著他的國家,而艾曼紐是真心愛著路易。路易知道,他的自白,他的坦白與一切的不奢求,是他最後一件能為這個國家做的事了。想到這裡,路易勉強擠出個微笑,在瓦格蘭大街的鵝黃夜色裡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