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51. 〈馬坎鍾愛的稻草人〉
陳禹翔
雨季通常來臨的季節此刻是一片乾涸,馬坎站在生長及腰的矮稻草田裡,她的母親、村民、鄰村的牧師都排列在路的兩側,佐以哭聲、鼓聲、悠悠長長歿世之音。人群緩步向前,牧師手裡握著十字架跟在棺材邊,馬坎注意到他的黑色的袍子上有蚱蜢懸掛著,於是露出只屬於兒童的笑,卻被阿姨的說話聲打斷。
「你妹妹被撞死了,不可以再嘻皮笑臉了。」
「別亂講,」馬坎母親說:「你待在這就好,阿姨會跟你玩。」
「我妹妹怎麼了?晚上還會回來嗎?」
「你妹妹沒事。」她母親承諾。
馬坎被帶到遠離小徑的荒地,有一尊稻草人也待在那裡,牠有一張黑色的臉,鬃毛很濃密,五官全擠在一起,嘴唇肥厚而眼睛是兩個漆黑的孔洞。馬坎與稻草人彼此對望,稻草人緩緩指著幾呎外運送中的靈柩,更加添了長空的淒迷。
「所以……我妹妹死了?」馬坎向虛空詢問。稻草人揉著眼睛,流出沒有實體的眼淚,馬坎感受到來自稻草人的一股幽幽的同情,從彼此軀幹之間匯流,交融在同一頻率上,因此情願在牠伸出手時被抱起來。馬坎渴望有人能感受他的憂慮,他們便開始在東非的奔跑。東非有了聾啞的褐色憂鬱。
經過了漫長日夜,他們來到另一座村莊,這裡沒有燈火,野性的氣息越加濃烈,馬坎虛弱的搓弄稻草人的毛髮問:「你要帶我去哪裡?」隱約地,周圍似乎來了更多的生物,有的跳著原始、野蠻的舞蹈,有的湊向前嗅聞馬坎的衣衫。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已陷入永恆冰冷的睡眠,便按捺不住哭泣,而牠們拍拍馬坎的背,將其擁入懷中。面具人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綿延至大湖西岸,無一不是跳舞唱歌的,唱著像狼嚎的歌。
馬坎的阿姨和母親此時正焦急地尋找他,村民說,被古勒.沃姆庫魯帶走的人從沒有回來過。馬坎妹妹的靈骸已經下葬,而下葬後的那天遲來的雨季終於下雨,雨後乍現的雪山讓村民想起稻草人,就是那日站在田裡的面具人。
這幾天來村民都無法找到馬坎的蹤跡,一一放棄了。突然樹林裡出現一列,約莫五六個面具人,搖搖晃晃漫步而來,有頭頂插著白羽毛身形像侏儒的,有帶著蠟黃長臉面具的舞者,有全身毛髮卻裸露手掌、面具跟小丑一模一樣使人畏怯的,還有踩著三公尺高蹺、身體掛滿雜草雜毛、行走速度極快的紅巫師面具人。他們越過荒野朝大河的流域奔跑。村民剎那間都明白了這個暗示,無論對死者或生者,大地總有不可抗拒的力在某處主導著。
馬坎的母親向巫覡的最後宣戰如下:每年都在她女兒的下葬之處放一尊矮小的稻草人,一下子雨季便對村莊的告急滂沱降水。
052. 〈城內外人〉
陳維振
夜上海,Bar Voyage藏躲於衡山路一隅。我輕抿一口古典,婉轉的薩克斯風旋律恰似流螢,在這間洋館子裡飄忽不定。
克萊爾·迪朗顯然熟悉於此種氛圍,享受之情在臉上著痕。她將唇舌從瑪格麗特的杯緣挪開,鬆了口氣,說:
「味道沒什麼變化,真是太好了。」
「您真在行,迪朗,」我讚許這名法蘭西女性的品味,「本以為這一帶我已經夠熟了。今晚這間酒吧,實乃聞所未聞。」
「Laisser tomber! 張先生,你喝酒便是。東平路的店前陣子也收了不少,下一杯還能管它在哪兒喝?」
我是在友人主辦的作家聚會裡碰見的迪朗。聽聞她住在一棟親戚自法租界時期留下的洋房,求學時便從巴黎搬來徐匯區。那與我離開上海旅外的歲數,該會是同一年。
今日下午初次會面時,她操著一口流利的吳語方言,使我有些恍惚。我們談論寫作,得知彼此都創作旅行文學時,便一拍即合。迪朗也是個大方的人,在聚會結束後邀請我相飲。
「所以……你光想著構思寫作內容,便在巨人之路來回走了一整天?」迪朗挑了挑眉。
「沒錯。聽著浪花爬上爬下,讓我靈感迸發。」
訴說的欲望湧上心頭,我便將在維多利亞湖、火地省、巴拉望島……等世間秘境沉澱身心的經歷一一道出,而迪朗只是微笑著,不發一語。
小鋁叉與瓷碟發出清脆聲響,我切下一塊歐培拉蛋糕送入口中。
迪朗此時問道:「張先生,您所認知的上海是什麼樣子的?」
我興致高漲,對家鄉的情懷難以遏止:「摩登、魔幻,風情萬種、風雲薈萃,另有水鄉澤國之貌加以點綴……以上諸多美好,融於一形。」
「很完美的總評,」迪朗頷首致意,「不過,我有更加強而有力的說法。」
「此話怎講?」
迪朗用指尖順了順長髮,蕩起微笑:「上海就是這個世界。」
「你先前所提及的種種,都可以在上海發掘——譬如淀山湖、佘山,還有崇明島。」
我不解。「這些怎能相提並論?」
「張先生,我想既然你走過這麼多地方,一定也有景致不如預期的情況發生,沒錯吧?」
「完全正確。」
「其中的道理很簡單:你並不是活在那些地方的人。」迪朗忽然沉下了臉。
「我們行走在外,何嘗不是在印證過往?沒有在家鄉生活的時日所構築的記憶,我們又如何產生預期?雖然我承認你提到的那些地方充滿意義,不過張先生,既然回了上海,你不妨重新走走看看?我想一定有更加美好的事物在你身邊。」
我停止了咀嚼,只因從迪朗那兒聽到這些,令我愁思當道。
迪朗主動結了賬,在店門口嫣然一笑、與我揮別。橙黃的街燈逐漸釋放她的背影,植滿法桐的衡山路今晚將不再有她。
此刻,一對英國情侶走出酒吧。
「好一個洋涇浜。」我自嘆,淚水竟奪眶而出。
053. 〈錯過孟買〉
郭國洋
週末下午五點,札罕德的電話響了,他放下手邊的工作,趕緊把手洗淨,匆忙去應了來電。
「快開門!我在你家門前。」朱曼一邊用手拍著邊緣鏽蝕的深藍色鐵門,一邊扯著嗓子在門口大聲嚷嚷著。
「不是吧?你怎麼現在來?雨季還沒過,哇…你淋成這個樣子,快快進來…。」札罕德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心裡總是心疼。
招呼朱曼洗了身熱水澡,札罕德翻箱倒櫃的在舊櫥裡找到一件妹妹留在家裡的紗麗和短上衣,小心翼翼地放在浴室門口的小板凳上。朱曼盥洗好後看到札罕德寬大厚實的臂膀在廚房裡昏黃的燈光下有些令人入迷。札罕德推開小窗讓油煙散一散。
「嗯…我原本煮一人份的,現在多煮一些,看合不合胃口。」札罕德用鐵盤盛裝起一些醬汁。
「瑪莎拉雞!」朱曼總算是提起了精神。橙紅色的雞肉上灑了一把甜紅椒粉,札罕德輕輕舀起酸奶、半匙的椰漿繞在醬汁上,再綴上兩把芫荽。朱曼忍不住用食指沾了一口,眼神全灌注在札罕德身上,唇微微顫抖著。
「真的…很美味,我不知道…怎麼說比較妥帖…它太完美了。」朱曼因為這道料理想起了很多事,包括以前和札罕德在亞格拉城的時候。
接近傍晚孟買的夜色還有些亮著,兩個人坐在飯廳裡享用著烤餅、雞肉,還有一些雜豆咖喱佐花椰。
「呼!這個會辣!」朱曼吃得好高興。好些日子沒有見,札罕德還是像以前一樣沉穩細心。
「所以…怎麼了?」胡椒和豆蔻的辛味從札罕德的口中傳出。
「我想離婚了…。」朱曼低著頭用手掐著烤餅夾著咖喱。
「如果真的被瓦德加瑪家趕出來…妳可以暫住這裡。」札罕德害羞不想直視對方,起身從冰箱拿出剛做好的貝碧嘉。酥油和蛋黃的甜與香氣在嘴裡瞬間綻放,這種千層鮮奶布丁朱曼好懷念也好喜歡。
「如果…當初我選擇了你,那該有多好…。」朱曼邊說邊哭了。
054. 〈GOOD LUCK〉
陳信睿
「回報塔臺,麥哲倫探索隊,代號CXR已成功登陸SK738星,正在展開探索。」「訊息寄出,預計送達日期為7日後」
在距離地球數百光年的星系,人們發現了一顆與地球環境極為相似的星球,因此派遣最先進的宇宙探索隊前來,為人類尋找適合移民之處。然而我的艦隊在著陸過程中遭遇隕石撞擊,僅剩我成功登陸。
離開太空船,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類似雨林的環境,周遭樹木參天,腳下泥地潮濕,身旁圍繞一種嘎吱的怪聲,按照指示,我往星球北方前進,尋找意識生命體蹤跡。
步行約兩日,我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石頭建築,形狀類似一個倒三角型,上寬下窄,地基處只有一塊發亮的石頭,卻撐起整座高約三層樓的建築,外表青苔覆蓋,藤蔓圍繞,似乎荒廢已久。我打開頭燈進入探索,發現裡面意外的明亮,牆壁上鑲嵌著類似的發光石,照耀著室內,走道逐漸向上,身旁的牆壁開始出現一些壁畫,用類似顏料的形式紀錄了曾經居住在此的意識生命體,他們擁有純白的皮膚,看似耳朵的器官長在頭頂,身上唯一有顏色之處為他們的眼球,閃耀著不同顏色的光芒,紅、藍、綠、黃,推測是他們用來分辨彼此的方法。壁畫上紀錄這些意識生命體群落曾經的繁盛,由數十人組織成的狩獵隊與恐龍形象的巨型生物戰鬥,擁有三眼三耳的祭司站在這座建築物前,在日月交疊之時膜拜。根據掃描儀的判斷,這些壁畫應該在1、2千年前繪製,而這些意識生命體鼎盛期的文化分層應介於新石器與金屬器時代之間。
走到盡頭是一扇木門,上頭鑲嵌著一塊石板與數顆紅、綠、藍寶石,還有幾個不認識的幾何符號,掃描儀無法辨識,而我花了約2-3小時破解,其實只是一則二元一次方程。
石門轟隆打開,裡面的空間和外面不同,漆黑一片,我緩步向前,腳下踢到一個物體,我打開頭燈,發現是一顆意識生命體的頭,形象和外頭的壁畫類似,雙目被挖出,雙耳拉長,流出的粉色液體已然凝固,掃描儀顯示:「生命體死亡,推估死亡時間:5-7天前」
我抬頭,發現周遭遍布意識生命體的屍體,有些失去頭顱,有些則是從身體中央被剖成一半,而在房間深處,一台機器人大燈亮起,手臂重新舉起,發出與掃描器相同的語音:「偵測到生命跡象,繼續執行任務。」
14天後,森林深處的太空船收到一則來自地球控制中心的訊息:「收到,祝好運。」
055. 〈我是一隻兔子〉
蘇宸毅
在曠野急速地奔跑著,我不是追趕獵物的掠食者,我只是一隻想要自在奔跑的兔子,別人總說兔子可愛,那不過是符合人類的審美觀罷了,在草原裡,我們還不是成為獵槍追逐的對象,而人們總說狡兔有三窟,拜託,那只是不得已的,洞穴又黑又悶,誰喜歡挖洞穴,畢竟,我是一隻想自在奔跑的兔子。
同伴們總說我太瘋狂,鎮日在沒有掩蔽的草原亂跑,哪天不是被鬣狗抓走,就是掉進獵人的陷阱裡,這有什麼關係,反正生活本來不就要每天冒這樣的風險嗎,而我,只是想當一隻自在奔跑的兔子。
風在耳邊吹著「咻-咻-」,獵豹在背後追趕著,不用回頭,靠著自己的感覺跑,左轉、加速、急停、再加速,這樣奔跑的感覺,比進入洞窟中躲避爽快的多,而掠食者捕食不成後的調頭離開,對我來說更是充滿成就感,其他人在等待著獵豹大快朵頤的獵食秀,而我,反而是享受在追逐的快感,別人或許覺得我在送死,但,我只是想當一隻自在奔跑的兔子。
腳被獵人的夾子夾傷,看來這次逃不掉了,缺乏危機意識總是得要付出代價的,動彈不得,陪伴著我的只有疼痛,而死亡的恐懼也漸漸浮現,等待著生命的消逝原來是這麼的絕望,不如讓獵人早點結束我的生命吧,比起如此狼狽地掙扎著……。
獵人終於到來了,利刃滑過皮膚,鮮血沾染草地,終於結束了,四處奔逃避險的一生,是悲傷嗎?但我覺得更像是一種解脫吧,比起在絕望中無法脫困,不如來生再來做一隻自在奔跑的兔子。
056. 〈三十年前的一場謀殺〉
郭冠瑜
「換我了,我先向大家道歉,因為這可能不是一個愉快的故事。」醫生的開場白瞬間讓大家集中注意。
「三十年前,當我仍是個孩子時。我的父親身亡,但是他不是自然死亡的,正確來說,他是被謀殺的。」醫生頓了頓。「直到現在,我都可以記得那天的所有事情,甚至可說是歷歷在目。我現在打算把它講出來,因為我想知道到底是發生了甚麼。也許可以借助各位的思考。」圍著火爐的所有人—全都是和醫生熟識的朋友,包括同業的艾勒里,檢察官愛倫,商人島田,和醫生的叔叔約翰。
「那天,到了晚餐時間。那時我母親,哥哥,叔叔和我都早已坐定位,父親遲遲沒有下來吃飯。叔叔便說要去找他,那時我是個孩子,我說『我也要去。』於是我們就一起上樓了。」老約翰點點頭「沒錯。」
「我們站在父親的房門口,發現門鎖起來了。叔叔大聲叫著『法蘭克!法蘭克!』一邊敲門,但是沒人回應。敲到大約第五次時,叔叔覺得有點不對勁了,『去找管家拿鑰匙!』他說。我當時雖是孩子,但是聽出叔叔的急迫,我衝下樓,拿到鑰匙後,交給叔叔。接著他打開門,發現父親已倒在血泊當中。」在場的人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醫生深吸一口氣「後來警察趕到,推定了死亡時間,大約是晚飯前三個小時到一個小時前,不幸的,沒有人可以提出不在場證明,因為管家有我父親房間的鑰匙,他成為頭號懷疑對象。但我們全家都不相信,他在家裡服務好幾年了,父親也待他很好,幾乎是我們家人了,最後他也因為證據不足而沒受牢獄之災。警方對所謂的密室束手無策。最後就這樣成為懸案。」
「各位有想法……」
「你叔叔殺的。」
「什麼?」大家不可置信,看向說話的人。
「我說是你叔叔殺了你父親。」
「我那天在晚餐前把他殺了之後,特地提起他還未下來吃飯,然後自願上去叫他。其實不管怎樣,我都會帶著你和我一起的,用意是當我表示門上鎖了,小孩自然就不會懷疑,可以製造『門就是上鎖』的印象。拿鑰匙的事則是為了把嫌疑轉道管家身上,同時讓大家無意間把「門上鎖」的想法灌進大家腦裡,這樣警察來時,大家只會記得密室,這件富有戲劇性的事件,而忽略前因後果。不會懷疑門從來都沒有鎖。」
他站了起來「我坦誠因為我毫不後悔,你父親的罪行比你想像的深。」
「現在要逮捕我嗎?」老約翰伸出手。
057. 〈繁星英雄〉
黃紀嘉
峰的母親抽出一張相片,「峰,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知道!是坦克」,小時候的峰都會把玩著坦克。「你爸爸他最討厭坦克車。」「坦克車很威風的!」「坦克車可是很可怕的!」峰的母親凝重地看著峰。
峰現在知道為什麼了,他一如往常地在六月四號到維園,披上黑衣,戴著口罩,持著白色蠟燭,在維園的每個人都是如此。夜燭,照亮了夜,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喘息聲。峰替父親獻上鮮花,嘴中唸唸有詞。怪了,香港竟容得下這麼點寧靜的夜晚。
戈巴契夫和鄧小平的際遇,英雄有了機會曝光在世界各地。他們都是英雄,卻成了天上的繁星,在日出後躲到世界的另一端。在那一夜,峰的父親看見群星的殞落,「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那夜晚多麼不寧靜,一陣火光將北京的夜晚染成了緋紅,並沒有,在黑色的布料上潑上鮮血,黑色是不被動搖的。黑色布料對於鮮血的熱情渾然不知,媒體可清晰的很,學生的白色衣料懸掛在一旁,可被濺滿了紅。
今年,峰一如往常地在六月四號到維園,披上黑衣,戴著口罩,持著白色蠟燭。卻被攔下盤查,峰現在知道為什麼了,去年七月被黑警射到的傷口似乎又淌起了血。在維園的每個人都是如此。「你不是愛國者。」峰他踏不進維園一步,夜燭熄滅,今夜的香港還是這麼熱鬧。怪了,香港竟容不下一點寧靜的夜晚。
那日的北京人,一樣地過著日子,以後的北京人,一樣地過著日子。天安門一下子就為世界所知,鄧小平四個現代化,新聞卻跟不上世界,鄧小平似乎忘記什麼在路上,峰知道鄧小平遺忘了什麼,但他也找不到,因為鄧小平似乎沒走過民主這條路。他們都是英雄。
歷史總是如此驚人地相似,國家為了國家安全和英雄戰鬥;英雄為了國家安全和國家戰鬥。
峰抽出一張相片,「毅,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知道!是坦克」,小時候的毅都會把玩著坦克。「我最討厭坦克車。」「坦克車很威風的!」「坦克車可是很可怕的!」峰凝重地看著毅。
毅聽著峰訴說著一切,峰認為這必須早些告訴毅,擔心著毅會被洗腦。
外頭有人敲著門,峰開了門,外頭的陽光照入屋子,屋子內變得晦暗,峰濺起鮮血,但在黑暗中,誰看得清呢?門關起來,屋子內似乎變得亮些,毅看見一旁吊架上吊著一名男子的頭,是他父親。
毅一如往常地尋找著父親的屍體,披上黑衣,戴著口罩,持著白色蠟燭。毅現在知道為什麼他始終未果了。峰已成了夜空的另一片繁星,他也是英雄,他知道最近多了個星宿,和那群英雄一起苟延殘喘,當太陽升起,黑色終將吞噬星光。
歷史總是如此驚人地相似。
058. 〈解脫〉
許毅祺
「林志昇,1995年生,台南人,國立政治大學畢業,喜歡與人交談,對於業務這項職業很有興趣。」這是他出社會後,第六次面試,前五次摃龜的經驗讓他徹底喪失信心,他知道他不能再失敗了。
「你說你對我們業務很有興趣,那你能說說業務到底在做甚麼嗎?」
「呃…應該是這樣說,業務就是和人接洽,向藥局廠商介紹我們的產品,大概是這樣吧。」
「不單單只是這樣,你知道還有業績壓力嗎?我們公司很嚴格的,你覺得你能夠勝任嗎?」
「我會竭盡所能的。」
志昇走出會議室,回想剛剛面試主管打呵欠、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看來又是令人失望的一天,「連面試抽籤都是最後一名,真夠背的。」他心想。下了捷運,返家的途中,公寓旁有個小公園,幾個小孩玩著溜滑梯,嘴笑得闔不起來,其中兩個小孩追逐著彼此,一個不小心跌倒了,臉上滿是沙粒卻還一個勁兒地笑。志昇其實挺羨慕那些快樂的孩子,因為他從來不知道甚麼叫做好的童年。
嗶——,志昇打開家門,把一天的沉重和苦悶傾瀉在潔白的床上,眼神投射到空蕩蕩的天花板上,他回想自己的一生,沒有朋友,沒有兄弟,從小爸媽就全心全意地把資源投注在他身上,他孜孜矻矻的讀書,成績確實也回報了他,所有事情他都做了,但出社會後,也所有的一切都顛覆了,他不懂多年的努力為什麼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碰壁。
此時,手機簡訊傳來,「林先生您好,感謝您至××公司徵試,面試結果:未錄取。」志昇木然地看著螢幕,他又想起公園裡那些孩子愉悅的笑容,他也能如此嗎?
他奮力地向上掙扎,命運卻一次次把他推下深淵。
「林志昇,1995年生,台南人,國立政治大學畢業……」主播說著,社會版新聞上播報著一則憾事,下標浮著「1 9 9 5」四個斗大且諷刺的數字。
059. 〈代表開心的笑臉符號〉
李晏瑄
k擷取了一張螢幕截圖
「為什麼要截圖呢」
「我想留存你說的」
「其實這幾天下來蠻開心的,雖然不太徹底」
「但你是認真的嗎」
「總是的」
……
k是個很溫柔的人,他以只屬於他溫柔看穿了一切。
毫無預警。
「如果這難過和我有關,那麼我想問『因為他很重要』有打錯字嗎」
「我不懂問這個問題想做甚麼,但應該是沒有打錯」
其實還沒打算這麼快就坦白,但這種提問式的對話真的很引人入勝。
「跟我怎樣有關」
「跟你出現在我的ig聊天室有關」
「我看不懂這個回答」
「我沒有隱喻的意思」
「有關,然後呢?為什麼有關。這回覆跟『和我有關』有什麼差別」
當時不清楚k是因為聊得不耐煩還是怎樣,但有好幾次雙眼都因為他突然改變語氣而泛淚,深怕他一句「算了」就結束話題。
「語病被抓到了。笑哭臉符號」
我能想像s假裝淡定時的樣子,他現在可能心急到整個螢幕上都是手汗,畫面肯定很有趣。但我們沒有結果的。
「一方面我很享受這個問題,另一方面我又怕我太過認真,認真到把你嚇跑」
「……為什麼太認真會把我嚇跑」
這句話是以語音的形式傳過來的,k說得很輕,可能是已經做好看我潰堤的準備了吧。
「因為我會走不出來,絕對會走不出來」
「走不出來甚麼」
我想他一直都知道答案。
「走不出來這種喜歡的感覺」
我想他正在發抖。
「你很喜歡跟我討論問題的感覺?還是」
k在試探,但是當我察覺到,自己早已經刻意閃避了太多。
「我也很享受這種感覺,但是我不懂你說走不出來是什麼意思,確切一點,不要包裝好嗎」
「走不出來的意思是太依賴」
之後的時間過得很快,像火車,但他從來沒有為我下過站。
從他的文字中感覺到,他似乎也帶了點愧疚和不捨的情緒,但僅因為我倆很要好。
「你又不會喜歡我,依賴有什麼問題」
「所以我在想」
天啊他終於要說出口了……
那一刻的時間是暫停的,因為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傷害一個朋友;忽然意識到自己沒必要確認s對我的感覺。
明明好好藏著才是我倆最舒適的距離。
「我不知道有沒有這個可能會啊」
那晚確切講了甚麼我忘了,因為當時是用閱後即焚模式傳的。
「我等有點久了,從昨天吧」
我覺得自己像渣男。
我覺得他認為是自己的問題,想戲劇化的閃他一巴掌,背景音樂放的是彭佳慧的〈大齡女子〉
s是知道前提的。
可是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
我是知道前提的。
可是我不希望k因為這個問題而駐足,甚至是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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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 〈日落的方向〉
林仲豪
今晚的莫斯科下著大雪,奧列格跟一個男人進到一間暗房,裡頭擺著一個木製刑架,點著一枝蠟燭。奧列格彎身俯在刑架前的靠墊,他身後的男人身穿深藍色警服,拿著皮鞭向他裸露的體膚狠狠一劃,頓時皮開肉綻、血肉模糊,而奧列格始終不發一語,他永遠不肯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對的。
今年是二O一九年,這是奧列格進入莫斯科聯邦監獄的第八年,當年他因「煽動反政府主義」而被逮捕入獄。他還因為「宣揚同性戀主義思想」而獲了幾個刑責。
奧列格患有高血壓,每天都必須去醫護室就診。這天醫護室來了一位新的男醫生。
這個醫生令他想起他的前男友列昂,奧列格在他的面前被逮捕,列昂拼命嘶吼,奧列格勸他走,否則兩人都會落入一樣的下場。但他已五年沒有來探監了。
奧列格似乎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這個醫生就是列昂。他想起列昂來自聖彼得堡,於是決定試探性地問他幾個問題。
「所以,你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裡?」
「我叫亞歷山大,來自烏克蘭,三年前才入籍俄羅斯。對了,我是共產黨員而不是統一黨,你不介意吧?」
奧列格唯一的希望破碎了,坐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不是列昂,甚至不是本國人!
他不在乎什麼共產黨抑或統一黨,他只是討厭那些替政府做事的人罷了,在之後的兩年,即使每天都來到醫護室,他也不曾主動向醫生說話。
二O二一年五月,莫斯科爆發大規模肺炎疫情,因為慢性病的緣故,醫生建議奧列格轉監至聖彼得堡。奧列格覺得肯定是因為獄警說的「那個玻璃死了對我們可沒好處」吧。但他在莫斯科待了十年,倒也想換個地方試試,聖彼得堡的氣候還是比較適合他的。
轉監的那天,奧列格的車內除了醫生以外,還有兩名獄警和一名司機,外頭有十幾輛警車護駕。出發時是早晨,開到聖彼得堡已接近傍晚,車隊慢慢駛入市郊的小漁港,他想起列昂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漁夫,他曾向奧列格述說過那段航海的日子,他始終相信是海讓他們相遇,海讓一切的隔閡都不再遙遠,正如潮汐帶來海洋的釋懷,又帶走陸地的溫存。
朝著日落的方向,他看著橙紅色夕陽在海平面上載浮載沉,這麼多年了,列昂或許回到他的家鄉了,回到聖彼得堡,投入大海的懷抱。
兩名獄警都已沉睡,奧列格訝異堂堂一個統一黨,戒備竟如此寬鬆。但那個共產黨的醫生還醒著,他拿出了一把槍指著司機。
奧列格明白了,那剎那間他明白了全世界。
碼頭前有個左彎,醫生威脅司機繼續往前開,直直開進海裡。
「我出發前就給那些獄警打麻醉了,奧列格。」
「謝謝你,列昂。」
奧列格與列昂一同投入大海的懷抱,奧列格第一次體會到海的寬宏大量。
冰冷的海水與列昂溫暖的手心。
列昂把奧列格拉上一艘停泊在碼頭邊的漁船。他們跟著大批漁船同時出海,警察還在盯著那輛緩慢浮起的汽車。列昂沒對奧列格說的是,那些替他們送行的漁船通通都是列昂的家人。
「沒事了,奧列格,我在這,我在你身旁。」
小船在芬蘭灣的夕陽下搖搖晃晃,海的右邊是芬蘭,左邊是愛沙尼亞,而日落的方向,是灼熱又刺眼的、只屬於他們兩人的轟轟烈烈的未來。
「你變了好多,但又覺得,你什麼都沒變,你還是那個列昂。」
「我變了很多!多到你這兩年完全認不出我!」列昂好氣又好笑。
「你怎麼不早點和我說你就是列昂?」「怕你破壞計畫呀,可愛的笨腦袋!我還為了你,加入那老過時的聯邦共產黨!」
兩人把俄羅斯護照丟入海中,奧列格反而覺得燒掉比較痛快。
列昂指著醫師袍上俄共的徽章,「但這黨徽我可要留著,因為⋯⋯」
「我對你的愛是共產主義。」
兩人都被逗笑了,列昂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奧利格覺得這既滑稽又可愛,如同他們的戀情一般,這句話不該被別人聽到。
奧列格意識到他們的祖國可能不再需要什麼共產主義,但他們的愛或許需要,比起擁有,給予比較像是愛的真諦。
小船在海上醉醺醺地搖搖晃晃,列昂睡著了,奧列格注視著他,微微一笑。
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這艘船永遠都駛向日落的方向。
「『記著吧,無論雨怎麼打,自由仍是會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