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31. 〈藍色的某日某地〉
陳禹翔
J的腳趾像波浪的起落那樣撩動即使想睡亦未停下,她勒緊了一個長抱枕,旁邊的小油燈暈暈地發燙。你如果想睡就去睡,別等我了。J翻身,差點碰到小油燈,攝影師走到沙發後面拉上垂地的墨綠窗簾,我頭一次注意到從這個方向看過去,大約晚上六點的夏令時間,有某種絕妙的藍色通行在昏黃的城市以上。
「要拍了。」攝影師說。刺眼。亮光。我的第一直覺是鼻子癢,然而不能抓,我盡力控制嘴邊的皮,彷彿可以從那裡再長出一隻手抓癢。
「好了。休息一下。」我環顧四周,這裡若點起燈會是很溫馨的房間,攝影師說這裡的布置是由一個模特兒構想。
「是那種模特兒……」攝影師很隱諱地想暗示我,鼻子上的眼鏡透出一道弦月形狀的反光,像某種咧嘴笑的附和。
你是說真的嗎?你有一整套精裝的作品集,你有任何跟攝影有關的工具書籍,然後你把工作室交給一位普通的模特兒去主導?我依稀記得我有這樣問。想必她對你極具意義?攝影師答了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轉身走進暗房裡,我自己也看得很模糊,他或許在替換著底片之類的。
助手這時來告訴我下一個場景的姿勢,並問我要不要邀請J加入,她躺在那沙發上仍未睡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並在同時轉過來與我對望。你要來一起拍嗎。好啊可以。但是為什麼要找我。這原本不再預料之中。攝影師想拍你,放心我也在。而究竟是誰的主意仍然沒有答案,實際上我已無力對此決定做任何評斷。攝影師的身影不斷在我腦中出現,你到底在隱藏什麼?不合理。不合理。
結束拍攝以後我和J並肩走過落寞的藍色大街,周圍是明亮但空無一人的精品店,救護車一輛一輛通行呼嘯而去。她提議去買杯飲料,於是我們便橫跨了兩個街區前往,路上沒有說話。我注意到這個入夜的城市是綺麗的,可是人的臉上卻不是如此,各個寂寞、冷靜,甚至無法讀出表情。
J拿著飲料走來,因為冷,我將黑色毛呢大衣脫下,披在她身上。
「你從剛才就很奇怪,若有所思的你到底在想什麼。」
「怎麼可能。我這麼正常,怎麼可能。」
「我在沙發上躺著的時候,就看你眼神飄來飄去,如果你不是很想拍照真的不用勉強的。」J踩著如謎語般的步伐過了斑馬線,紅綠燈螢光綠地亮著一塊,現代化的都市不再出現的霓虹燈也被我看見了,這背後可以有解答,也可以沒有。所以一切可能本來就是這樣?是的,顯然可能。
我走過去接過J手上的飲料,藍色的城市天際線很意外地給了我和J一點相處的空間,這裡是倫敦,是巴黎,是奧斯陸還是廷巴克圖我答不上來,總之是時空的錯置。
032. 〈背井的巴特爾〉
陳維振
少年凝睇著對手,死死握住的右拳仿佛嵌進了擂台。漆黑的褌,緊束著他的腰際,也綁票了他發揚韜厲的靈魂。
少年憶起了他在草原上初次騎馬的惶恐。那時,高地的風刮紅了他的臉頰,身下的馬匹不安地微幅顫動。少年害怕這廣袤世界沒有盡頭,因為他只需輕勒韁繩,肉體便會拋下意識,不羈地投奔藍天。
而現在,只需一旁的行司出聲令下,少年即不顧返地撲上前,似馬,如人生。
「芒可巴特·達瓦扎爾格勒,你生來就是蒙古的巴特爾。」
父親是搏克競技手,母親是成吉思汗御醫的後代,達瓦扎爾格勒出生於蒙古備受矚目的家庭。兒時,他總伴著叔父到草場牧羊、打獵、喝酒或井裡的水;搭上蒙古包,眠於狼嚎、醒於薄霧;唱啊跳啊,裝點每年盛夏。學會騎馬後,到處跑的日子便塑成了他柔軟的身段,同時也進一步明確了理想的樣貌。
「我想去學相撲。」
身為學者的母親聽聞兒子的決心,罕見地與孩子的爸辯駁了三天三夜。
歸根究底,兩人的結論是:在蒙古悠然成長的兒子,絕對無法忍受日本的艱苦修行。在他接連碰壁後,沒過多久就會回到蒙古。
而十五歲的達瓦扎爾格勒一去就是兩年半,中途未曾回過故鄉。
起初一起赴日拜師的好友接連有了歸宿,唯獨小個子達瓦扎爾格勒遲遲找不到願意接納他的部屋。經同樣出身於蒙古的前輩求情後,聲望低迷的宮城野部屋才收他為弟子。
「年輕又苗條的孩子啊,」部屋的力士感嘆道,「正因為你還年輕,才總會有辦法的。」
最初兩個月,達瓦扎爾格勒並未進行任何練習,只有進食,無窮的進食,還有,嘔吐。
首戰告捷,少年意猶未盡,站起又蹲下。
入門時稚嫩的軀體,不因飲食差異而停止膨大。達瓦扎爾格勒憑藉兒時得天獨厚的經驗,快速成長。
「那個孩子,每睡一覺都在變得更強。」
部屋裡的人借鑒昭和相撲界的傳奇——哥薩克騎兵的子嗣——大鵬幸和,牽起遊牧民族的因緣際會,為達瓦扎爾格勒的日本名取材。當時的世人何曾想過,那位誕生於烏蘭巴托的青澀少年,便是當今日本持有最高榮譽的第六十九代橫綱——「白鵬翔」。
「芒可巴特·達瓦扎爾格勒,你生來就是蒙古的巴特爾。」
二零一九年,白鵬在父親去世後,放棄蒙古國籍,歸化日本國籍。
面對媒體的質疑,白鵬的母親出面澄清:這件事無可避免,白鵬也絕非出於迴避父親的動機。而白鵬在採訪中談及故土過往時,他的眼神卻無比遙遠。
二零二一年一月,白鵬翔確診新型冠狀病毒,中止參與任何比賽。
病床,或蒙古包。天各一方。
「世間有一位背井的巴特爾。」
033. 〈缺氧〉
郭國洋
那天安走在慣常的道路上,七點多的晨光很美,清晨露水凝重地和空氣拉扯,懸在車站前的柏油路上。葉子很輕盈地在早晨裡飄散,安也想像葉子一樣讓陽光穿透身體,把體內的脈絡赤裸裸的被一早的清新給佔據。
可惜鐵路工人似乎不領情地點了根煙,一切好像不太對勁了。是那個很熟悉很討厭的男人的味道,還記得那天晚上安回到家,他用力推開會客室的門,四個老男人手中叼著煙,齊坐在單管白熾燈下摸著麻將,安惡狠狠地盯著剛碰了東風的那個男人。那個眼神跟煙一樣含有很多令人害怕的情緒:「你要不要多抽兩包,死的快一點。」安一腳踹飛了麻將桌。再惡狠狠地碰上了門,屋裡頭臭到令人想死。安窩在陽台上嘗試呼吸,客人走後,男人也過來陽台輕輕搭上安的肩膀,那瞬間整個空氣很窒息,被嗆鼻的尼古丁和高盧牌煙草味給勒索。缺氧到噁心:「你好臭!」安哭了。
後來老男人死了,肝癌末期,缺氧死的。回到現實,安想著想著,又哭了。他靜悄悄地任憑自己迷流在這座城市,想著老男人——不,是爸爸——。走著走著,他發現所有建築都在扭曲,車站裡裡外外,無一處不是那個很熟悉、很討厭的味道。這城市的人都在自焚,好多顆肺扭在一起窒息。安開始咳嗽,呼吸困難,逐漸喘不過氣。他很明白,也很害怕,這座城市正在缺氧。
034. 〈狐狸兒與狗兒〉
陳信睿
我們家附近有一片森林,聽爺爺說,裡頭有一群好兇的狗,牠們的首領叫狗兒,好像也曾經是一隻寵物犬,但問起牠的故事,爺爺總不和我說。爺爺警告我不要靠近這座森林,他說狗群夜晚會出來狩獵不願回家的小朋友,把他們當成皮球丟來丟去,我怕,所以我只有下午,媽媽在家時會和狐狸兒在院子裏玩。
狐狸兒是我們家的寵物,真的是隻狐狸喔,聽說是爺爺在打獵時發現的,因為長得太瘦弱,所以被父母拋棄了,不過牠現在在我們家生活的很幸福。狐狸兒很聰明,牠會跟我丟飛盤、跳繩、做體操,在路上遇到其他的狗也不為所動,比起狗狗,我更喜歡狐狸兒。
有天天氣不好,才下午三點院子卻暗的像夜晚一樣,奶奶說這是日蝕,天上的狗狗把太陽偷走了,狗兒真壞,一面想著,坐在蹺蹺板對面的狐狸兒耳朵卻豎了起來,尾巴舉高,雙眼政睜大,牠把我和奶奶推入房子,甩尾關上木門,面向森林。
從森林深處走出三隻狗狗,中間的特別大隻,橘紅色的毛上帶有黑色斑點,就像狐狸兒一樣,但牠不是,那尾巴是狗的尾巴,無精打采地垂著。中間的大狗吠了幾聲,狐狸兒嗚嗚地叫,不知為何,牠們就一起往森林裏走去,我想衝出門抱回狐狸兒,但奶奶攔住我:「讓牠去吧,狐狸很有靈性。」
過了一個多月,在滿月的夜晚,奶奶告訴我今天是月蝕,換成天上的狐狸要偷走月亮,由於沒了月光照耀,庭園顯得特別黑暗,我正看著漆黑一片的庭園,想著狐狸兒,忽然木門傳了緩緩的敲門聲,爺爺走上前開了門,門前趴著一隻大狗,是上次來找狐狸兒的那隻,奶奶問爺爺:「這麼快嗎?」,爺爺點點頭,把大狗抱入屋內,「喬,是新的寵物喔,牠是狗兒,很聰明的,會像狐狸兒一樣陪你玩」「我不要,我要狐狸兒」我生氣地嘟嘴,「喬,別生氣,下次天上的狐狸就會把太陽偷走了。」奶奶說完這句話就睡著了。
在後來的幾年,森林裏都沒有發現狗的蹤跡,爺爺奶奶相繼過世,我也因為要上初中,和爸媽搬到了城裡,狐狸兒的事,就漸漸忘了。至於那天晚上的狗兒,後來我發現只是個布娃娃罷了。
035. 〈異鄉客〉
蘇宸毅
在偌大的豪宅下,儘管吃著家鄉的菜餚,但卻嚐不出年幼時在家鄉品嚐的香氣,在新加坡生活了近70年,在這第二個家鄉有了事業,有了家眷,但,也生出了不少對家鄉的思念。
年過80的吉,出生自金門的碧山聚落,自青少年時便隨著父親落番到了南洋,起初在新加坡做苦工,和無數的落番者一樣,用勞力換取自己出頭的機會,不同的是,那些運氣不好的人們不再被提起,而他利用過人的經商能力,在商界打出一片天,儘管家財萬貫,但家鄉的記憶依然長存心頭,而東北風卻無法帶來一點家鄉的溫情。
再一次回到金門時,已是1928年,為了回饋家鄉,他回到了金門,以他的名字建起了洋樓及學校,象徵著落葉歸根,但他也明白,這個家鄉,恐怕無法歸根了,在第二年,他便回到新加坡,繼續他的異鄉人生。
接下來的生活可不好過,經歷了二戰,新加坡被日軍所攻佔,吉成為了漂泊的異鄉客,直至廣島的一顆原子彈,讓他能夠回歸原本的生活,不必繼續漂泊,但此時,金門也再度轉變成另一個樣子…...
吉再度回到金門,已是30多年後的1964年,而這時的金門,已經成為了國共抗戰的前線,而他所建的洋樓,也早已成為國軍幹部們的據點,這三十多年的改變,對他而言就如同他從來不熟悉他的家鄉一般,而他,儘管依戀著家鄉,但也感覺金門已拋棄了他這個外人。
這次離開或許不會再回來了吧,吉心裡想著,遼闊的大海,每天溫柔地迎接了多少金門人的到來,又無情地送了多少異鄉客走呢?
036. 〈厭惡至死〉
郭冠瑜
他一再的挑釁讓我無法原諒他。他的嘴角,他的眉毛和他的手指,無時無刻都在嘲弄我,懂嗎?在嘲笑在挑戰我,在笑!他在笑!雖然他嘴巴時刻緊閉,可是那 那和放聲大笑根本無異!他的自作聰明的手勢,他剪裁得體的衣服,他的靈活舌頭!令人無法忍受!沒錯!無法忍受!我問過我兄弟了!在家破舊不堪的酒店。
「那傢伙應該被吊死!他媽的我們受他的苦還不夠多嗎?」托爾說。
「說的他媽對極了」沒錯我酒鬼兄弟,操他的!
湯姆插話「他可是律師哩!」
「我管他是什麼東西!」托爾又大吼。
「等他從他媽氣派大樓下班敲暈他,把他像晴天娃娃一樣掛起來!」
「記得先把他先叫醒,讓他看著我們把他的椅子踢走,我們要欣賞他在繩子上跳蝦子舞!」湯姆大笑。
「托爾出力,湯姆把他掛上去,我把椅子踢走,我們要看那王八蛋嚇到拉屎!」
「成交!」我們達成共識了。
我張開眼睛,頭痛的像是被別人敲了一棒。我馬上意識到這不是在自己的床上,我努力想要搞清楚這是哪裡,同時發現到我的手被鐵鍊綁住了,鐵鍊又跟牆壁連在一起。
「快踢走椅子!」
我聽到有人在說話。
「救我!」
我又發現我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繩子,這看起來……不,一定是有人要吊死我。
「王八蛋!看著我!」
這到底是哪裡?他們是誰?聲音從哪裡傳來的?我睜大眼睛,根本沒看到半個人,我開始試圖掙扎。
「混蛋律師要逃了,快踢掉椅子!」
如果你在這天踏進律師家的地下室,會發現他上吊自殺。在分不清到底有沒有喝醉的清晨,律師(或者托爾或湯姆或另一個人)阻止空氣進入自己的腦袋。
037. 〈烏龜〉
黃紀嘉
烏龜爬呀爬,爬呀爬,烏龜在哪裡?在不遠處。烏龜在做什麼?我不知道,他太緩慢了,沒有人會在意他要做什麼。烏龜持續向前行。
小時候,鄰居家養了一隻烏龜,趁著那家人上班,我都會去看那烏龜,把牠抓出來看,看著他往前爬,我也向前,有時捉弄、揶揄牠:「真是的,走這麼慢,食物早就被搶光了,等著餓死吧。」烏龜絲毫不把我放在眼裡。
烏龜爬呀爬,爬呀爬,烏龜在哪裡?在不遠處⋯⋯不對,他不見了。烏龜跑到哪裡去?我不知道,只是坐在書桌上一陣子就不見了。烏龜持續向前行。
烏龜再也不回來,但牠仍然向前追尋著自己的目標,那家人似乎還在找那烏龜,但我祈禱烏龜繼續前進,逃離這禁錮之地。
烏龜爬呀爬,爬呀爬,烏龜在哪裡?在遙遠處,地球的某一角落。烏龜在路途中遇見一隻兔子,兔子告訴他:「我跳幾下就超越了你一天的路途。」,烏龜絲毫不把牠放在眼裡⋯⋯。
那一天,媽媽斥責我動作慢,時間隨便就被我蹉跎到一無所有,跟一隻烏龜沒什麼兩樣,我告訴她:「我可真希望我是隻烏龜。」
別忘記烏龜長壽。
038. 〈故事與人〉
許毅祺
是這樣的,在庫倫村裡,沒有故事的人就會死。
安妮瑟縮在牆角,口中呼出白煙。庫倫村的冬天總是冷冽,尤其今年的暴風雪更是肆無忌憚地咆哮。安妮只有一個嗜酒如命,不照顧她的叔叔。因為是孤兒,她從6歲開始才擁有自己的故事。在庫倫村,擁有最精采的故事的人會成為領導者,受到百姓的愛戴。但安妮一點也不喜歡約翰.拜倫—如今的首長,約翰軟弱無能,他甚至連街頭的混混都無法管理,安妮也不想要擁有甚麼一波三折、高潮迭起的故事,她只需要牛奶和麵包就夠了。
安妮起身,尋找更暖和的地方,她的手與腳指頭都凍僵了,她發現對面不遠處,一棟別墅前的庭院立著一桶熊熊燃燒的火爐,旁邊有幾個身穿黑衣的男子。她打算偷偷地摸過去,就坐在陰暗的角落取暖,以她多年來躲躲藏藏的身手,沒有人會發現她的存在的。趁著浮雲蔽月的短暫時刻,她閃身滑到角落,安靜地像一隻正在狩獵的貓。
「那個女人處理掉了嗎?」一個精壯的黑衣男子問道。「是的,她逃的還挺快的,不過還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另一個高瘦的男子以驕傲的語氣回答。「哼,誰叫她竟敢在朝會之時於大庭廣眾之下議論首長,簡直不要命了。」本已開始打嗑睡的安妮被這幾句話驚醒,她知道最近艾莉絲消失了,但卻不曉得是他殺。「沃克,我們是收錢辦事,約翰那小子什麼時候付尾款?」「放心,約在今晚九點,老地方,他不會失約的。」安妮不小心發出叫聲,她不知道原來這些人竟是首長派的殺手,專門滅掉那些對他有意見的平民,她摀住嘴巴,但太遲了。「誰?」高瘦男喊道,他很訝異有人能夠無聲無息地潛到他們身後而且自己毫不自覺。安妮拔腿就跑,快的如豹一般快。「抓住她。」精壯男發令。
安妮氣喘如牛,但她仍做困獸猶鬥,她彎腰閃過高瘦男的左勾拳和右蹬腿,但那只是虛招,她中計了,黑衣男另一隻手箝住安妮的手臂,左手一個迴旋抓住她的腰,將她連身抬起,扣在腰間,力道剛好讓安妮痛的咬牙,使她不敢輕舉妄動。
「沃克,這乳臭未乾的女孩該怎麼處理。」「慣例,敢偷聽我們的對話,就用和艾麗絲一樣的方法。」安妮微微顫抖,她不知道他們在說甚麼。只見高瘦男突然搶走安妮身上的故事,毫不猶豫地丟入火爐,火爐貪婪地吞噬掉故事,而安妮眼睜睜地看著它化為千千萬萬張的碎片。「不!」安妮喊道,她知道那會是甚麼結果,在叔叔還未染上酒癮前,他曾經告訴過她,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用來記錄自己的人生,人就是故事,故事就是人,當有一方受傷消失時,另一方也必須付出代價。安妮看著自己的身體愈漸透明,如泡沫一般,即將消失,她的視線開始朦朧,好像什麼事都沒那麼重要了。
那是被人們遺忘的前兆。
「永別了,首長依然是首長。」沃克笑道,火爐把他的影子映成邪惡的形狀。
隔天,庫倫村裡傳出一名女孩失蹤的消息,但不久後就杳無音信。
039. 〈十七歲仲夏 後一天〉
李晏瑄
那天突然靈機一動,幫合唱團的音樂會了起個好名字。
巴哈的旋律在青春前奏響起:
「那天突然,靈機一動,想要加入合唱團當作一個衝動……」
歌曲開始,攢了五個月的心弦尚未習慣琴聲震動的波幅,我聽不大懂鋼伴的情緒。
指揮說前兩句要再放輕點,要一種很隨興的感覺;「唱」和「團」要連著,推過去的氣流是來自丹田的緊繃,也許我還沒抓到。
覺得孤獨時,就找人一起發聲吧。
眼神溜到了樂譜上跳動的體悟,再瞇起眼,瞇還要更瞇,越過一線單眼皮的熱情,當笑肌向上舉,咧嘴的空隙毫無矜持可言。
頂著一張張大笑臉,我們看向深處,再深處,那是聲音要抵達的地方——很像電影院的靠背紅椅子。
「如果明天就是下一生……」你想如何度過今天?
我們移動共鳴腔到鼻子上頭,高音會漂亮地出來,但在那之前,指揮以興奮的眼神示意劇情的發展進度,要開始灑狗血了。
自由拍,下。
霎時時間凝結,整場音樂會好似只剩指揮、團員與鋼伴的氣息交融。
好,吸氣。這是向上張開的手勢。
我們至此將視線留在指揮未曾停止揮動的翩翩。怕是耽誤了只想唱歌的一致性,怕是,難以憋住沒法放下的今年夏天。
「唱了這麼多歌,你總該明瞭……」每每唱到「你」時總會漏一拍,可能是在心頭的西邊弄丟的,我分不清東南西北。
原因倒很容易解釋——合唱團裡是不分你我的,要得只有「我們。」
致:我們
致敬:〈那天一個衝動我加入合唱團〉——詞曲:黃俊達
040. 〈大夢想家〉
林仲豪
看著佐敦道往來行人,梓琪在柯士甸站上了車,那列車穿過整個九龍,開往山的另一側。夜晚的九龍是橙紅色的霓虹燈,車廂內的人們疲倦地死寂,梓琪簡直焦慮地發慌,湛藍的眼淚落在湛藍的校服上。
手機傳來一則簡訊:
「我知道呢段日子好難熬,我都係,但你都要好好照顧自己嘅身體,宵夜在桌上,早啲瞓。」
「唔使太擔心我,我好快就能恢復正常生活。」
繼父曾是她唯一的依靠,而如今他也辭世,她的爸爸三年前在廣東被逮捕入獄,剩下母親一人獨自撫養她,但梓琪討厭她的威權統治。
家裡靜地令人倦怠,梓琪什麼也沒做,直挺挺地陷入床鋪,人們總說疲倦時入睡容易做夢,梓琪那晚便做了一個美夢。
「等會下山我和你一齊去睇賽馬。」
梓祺與繼父沿著大帽山的石澗邊下山,她始終認為繼父是她這一生中唯一疼愛過她的人,她的家庭支離破碎,所以,她一向不肯相信親情,她只信仰那些能令她快樂的事。
「走啦,梓祺,借給我一日嘅時間。」
母親牽起了梓琪的手,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母親的笑容。他們的列車到了終點站,大大的鮮紅色字牌寫著「广州南站」,她意識到了這趟旅行的意義。
「好久不見,我的心肝。」
牆壁湛藍地如同梓祺身上的校服,梓琪的眼眶也逐漸從鮮紅變得湛藍。
一道玻璃隔著梓琪和另一個男人,梓琪上一次見到他已是兩年前的事。
「我好想你。」「我也是。」
「至少你需要我的時候,你隨時都能來找我。」
這天,梓琪去了英國,去了她朝思暮想的劍橋大學,她的英語並不流利,但讀文學院依舊是個夢想。她愛上了國王學院的哥德式門樓,都鐸薔薇的禮拜堂,一切新約聖經抑或舊約聖經的壁畫。她一直妒忌著那些生活在歐洲的女孩們,梓祺覺得若她出生在英格蘭而不是在英屬香港那該有多好。
梓祺一直知道自己在夢中,但她不想再多做思考,與其回去那個殘破不堪、無法再圓滿的世界,去見那個盛裝打扮的撒旦,回到住了七百萬人的無人島⋯⋯她寧願這個夢再做得更久一點。
她漸漸意識到這些再美滿幸福的人生也不過只是幻象,只是一場夢,已逝去的人不會再回來,已改變的事物不會再有機會挽回,已錯過的人已猝死於時間漫漫長流的空隙裡。
她決定醒過來,因為她在現實世界中有件重要的事要做。
拉了拉臉皮確認自己還在夢中,她從重慶大樓的屋頂一躍而下。夢裡的她,連同她的夢,一同葬在彌敦道的黃色斑馬線上。
「每個人都有夢想。」
梓祺在自己的房間醒了過來,她看見那宵夜依舊擺在桌上,凌晨五點半,再多忍耐幾分鐘就能迎來黎明,梓祺起身打開窗戶,拉了拉臉皮確認自己已經不在夢裡,她爬過窗子,從四十六層樓高一躍而下。
⋯⋯捌、柒、陸、伍。
梓祺覺得好快樂。或許這個高度比大帽山還高呢,她心想。
肆、參、貳、壹⋯⋯
⋯⋯
每個人都有夢想,而梓琪完成了她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