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41. 〈我所記憶的美女〉
陳禹翔
嘿,我要走了。
我跨上最後的自行車,騎向最後的街道,因為不太確定妳的眼神,是否仍在背後留守,我盡可能讓自己的軌跡看起來瀟灑一些,那個有點俗的後背包啣著小吊飾背在肩膀上。很神奇的,我居然不懂鼻酸的感覺,我居然不懂,這個時刻要怎麼表現才像一個稱職的男孩呢。也許。
車輪輾過雨後殘留的水塘,水花,樹影照在地上,臺南的紅磚路催促人把記憶給吐出,我就茫然地說了一大堆,而說出來以後全都變了,瞳孔裡的世界清晰許多,如方才的梅雨被某種奇妙的力召喚回來,彩虹也一併回來,從阿里山山脊劃過平原,墜入西子灣那一帶的赭色的港邊。
我媽、我爸、我弟正等待我回家,他們等著聆聽著我的今天,然後用力嘲笑我的今天。我騎著車,感覺冷冽與溫暖,我已經想好當他們都笑成一團時也要加入他們,放盡力氣不管往事地認真笑過以後未來才會來,接著我將以稀少的款款深情,最後一次回憶妳,將自己和過去收集的妳的影跡一齊歸還給夜晚,化入那杯即將飲入大地的喉嚨的星。星,很像我們的眼睛,也像躲在帷幕後面窈窕擺盪的時間。
十一點我來到了樓頂,某個風大不至於著涼的角落,才不是失眠呢。我趕走了家人,一個人這麼想著想著,嘿,我要走了。就在樓頂這溫柔漆黑的場域,妳無限循環,用迂迴的幻影擾動著屋頂的空氣,而我自己的呼吸,與盆栽中的花草和夜空飛行的昆蟲是不同的,我的吐納多了一絲凝視的顫抖。下午我們交談過後確定必須開始道別的那一刻,我們的雙腳像陷落於執拗的泥淖裡面,宛如錯覺,因為我不再看見妳。
「因為快要高二了,課業壓力蠻大……妳懂我的意思嗎?我再重述一次好了,我真的只是因為課業關係……」虛弱的回送在我耳邊響起,我自己的幻影清晰地出現在頂樓,妳也在,我更是,星空同樣偕著風、月、積水跟我家人樓下傳出的電視聲在現場。「你不用跟我講了。」妳說:「你懂我的意思嗎?我講清楚一點好了,我知道你的原因,完全知道,所以我才叫你不用再說……」
「我在,不,我是說我也懂。」我的幻影答。
「那接下來怎麼辦?」妳問。此時有人靠向妳的耳邊,訴說著語言,妳的面容如無法毀壞之南極,妳清脆如鈴響的笑聲淹至我的腳踝,妳聆聽那個人說話時的眼神飄移竄上我的鎖骨,我無所適從孤伶伶地站在原地,縱使有想講的話。
「那接下來怎麼辦?」妳復述問題。
「嘿,看著我,我要走了。」實體的我走近我和妳的半透明幻影,輪流輕吻各自的額頭,然後伸手,一切全數消失,唯樓下我媽、我爸、我弟弟配著電視大笑的笑聲提醒這是個悶熱的世界,而手裡殘留的濕潤則是長空裡的隱謎。
042. 〈紅與藍〉
陳維振
塞涅爾看著偵訊室煙霧探測器的燈光閃爍。
「先生,我再確認一次——」
是他最討厭的紅色。
「當晚與你同行的薩沙夫婦所遭遇的車禍,肇事逃逸的車輛是藍色的,沒錯吧?」
有十秒鐘被惡魔偷走。隨即,塞涅爾皺著眉嗚咽。
「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他哭泣,淚如雨下。
「您未婚夫的情緒不太穩定,」警員向瑪麗安·薩沙說明道,「我們過幾天會再聯繫您。」
「就這樣吧。」女性有氣無力地回應。
低頭不語的塞涅爾跟著瑪麗安走出警局,雙眼瞇成了縫,灰藍色的夜空被殘忍地擠壓成條。
「偵訊狀況如何?」
「有一點讓我很在意。」
「是什麼?」
「當我問『你的愛人是否為瑪麗安·薩沙』時,測謊儀起了反應。」
伊拉克利翁承載喧鬧的夜,打烊的薩沙染坊卻在郊區黯淡無光。
塞涅爾被瑪麗安狠甩了一巴掌,紅印在消瘦的臉上泛現。
「親愛的,你儘管打我!我就是個渣滓,你打我吧!」
瑪麗安收回正欲揮下的手,怒視著塞涅爾,撕心裂肺地咆哮。她踢翻堆在角落的空啤酒罐,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房間。
「砰——」
塞涅爾獨自徘徊在岳父母遺留的染料桶旁。他掀開裝有靛藍染料的桶子,仔細嗅聞理論上聞不到的氣味。
那是他最喜歡的顏色。
同時,他用無比鄙夷的眼神瞥向不遠處的紅色染料桶。
「可憎的紅色!屬於這個邪惡家族的顏色!」
此刻,關於薩沙夫婦如何收他為徒、如何逼他成親,絕望的回憶如紅蟻爬上每寸皮膚。
塞涅爾再也無法忍耐,他脫下上衣,將指尖浸入面前的靛藍染劑。浸泡良久,他伸出手指,於胸口畫上一個巨大的×。
而克里特的月光兀自在夜空流浪,照不見塞涅爾乾癟的身軀。
一小時後,含糊的喇叭聲在門外響起。
躺在破沙發上的塞涅爾放下酒杯,不帶猶豫地走出染坊。一輛紅色吉普車停在門口。
「你漆成了紅色!」塞涅爾面露難色,用指關節輕叩車蓋問道,「終究還是洗不乾淨嗎?」
隨後塞涅爾坐上副駕駛座,靜默片刻,便把頭靠在一旁駕駛者的肩膀上,貪婪地嗅聞對方的體味。而相較塞涅爾年輕許多,那名穿著靛藍牛仔背心的精壯男子放縱了塞涅爾的行為。
但接著塞涅爾的手伸向男子的大腿。「安分點,我現在沒那個情致。」
塞涅爾起身,語調卻瘋瘋癲癲:
「小拜蒙啊——在伊拉克利翁,若我是海力克斯,你可會是那伊奧勞斯?」
被稱作拜蒙的男子興致缺缺地眨巴著眼:「海力克斯有上天賦予的榮耀,但我們沒有。」
他不耐煩地踩下油門,任行駛聲霸佔二人的聽覺,拋下了囚錮塞涅爾畢生情欲的所在。
也拋下了染坊二樓剛拉開的窗簾。
這晚,小拜蒙還會來接塞涅爾,但此程的目的地是薩丁島,一去將不再復返。
然而塞涅爾在外頭又喝到爛醉,距約定時間已遲到半個小時。回到家,他看見吉普車停在染坊前,駕駛座卻不見人影。
塞涅爾溜進染坊。趁一切快要結束之前,他想再碰觸一次那美麗的藍。
塞涅爾掀開桶蓋。
與預想中純粹無瑕的靛藍不同。完全不同。
取而代之的竟是那邪惡的紅,裡頭還浸泡著一名精壯男性的屍體。
塞涅爾驚聲大叫,猝然後退。
而在他背後,瑪麗安·薩沙正持刀注視著他。
043. 〈室友與日常〉
郭國洋
「你真的很奇怪,跟你說上完廁所要關燈要講幾遍?」
「還有我真的很不喜歡你那群狗朋友,吵死我了!」
「然後你現在、立刻、馬上就去換制服,看你那什麼樣子,你媽知道你住外面未成年喝酒喝成這樣,他一定一巴掌打死你。」嵐宇一邊唸著一邊清理昨天客廳的杯盤狼藉。
「我又不是蚊子,怎麼一巴掌打死…哈哈。」海寧一直右手臂遮在額頭上整個人頹廢地像一坨會呼吸的肉攤在沙發上。
「你聽到了沒?喂!」嵐宇想把抹布甩在他的臉上。
「好好好…。」待海寧梳洗過後兩人走出宿舍一起上學,就跟平常一樣;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海寧總是堅持提著嵐宇的畫具箱,也跟平常一樣;出了捷運站後,海寧又找不到悠遊卡,掏出一堆揉成一團的收據、發票、衛生紙後,尷尬地看著嵐宇。「謝啦!」海寧接過嵐宇的第二張卡,還是跟平常一樣。
「又要在這裡分離了,真是捨不得!」海寧遞過了畫具箱。
「少噁心了。」嵐宇笑著接過。看著這個共同分租的室友,嵐宇對天天相處的日常感到非常喜歡。
傍晚,海寧的電話播到快沒錢,急得在公寓前踱步,好餓又好熱,玄關的熱氣撲面砸在海寧臉上,站著、坐著,最後窩在門前寫起英語習作,汗水沿著鼻樑,一路到筆桿,落在簿子上。
「幹嘛?我在開畫展的會。」嵐宇終於接了。
「小嵐,我好餓。沒鑰匙,沒有錢…。」海寧整件淺綠色的制服被汗水染濕到不舒適地黏在背上。
「裝屁可愛,大蠢蛋!」嵐宇隨意收拾書包,全速衝進自助餐店。
「抱歉,不要青椒。」嵐宇再喘都沒有忘記。回來了,踏上五樓的最後一階樓梯,兩個人都汗流浹背地笑了。
晚上九點,海寧走進嵐宇的房間接過梳子替嵐宇梳著剛洗的長髮。
「欸,你的頭髮…」
「怎樣?」
「好粗!」海寧大笑。
「去你的!」嵐宇也笑了。
044. 〈真菌圖鑒〉
陳信睿
在古老大陸的南邊,一個山河交錯的地方,有三個部族,在山上的飛雲族,林間的鐵木族,溪邊的巨石族。據說他們從前都是同一個部族,直到烏羽族的到來。
烏羽族是生活在北方的一群人,他們奉首領的命令來探索南方河谷,沒想到遇到了生性凶悍的土著,與他們打了起來,烏羽族寡不敵眾,很快就全都被俘虜了。當時的首領相當殘暴,決定把烏羽族身上的羽毛拔除,塞入他們口中,再將他們埋入地底,讓他們飢餓而死。當夜,全山谷的烏鴉都在啼叫,嬰兒大哭,家畜紛紛亂竄,整個部落十分混亂。
過了數十年,原本活埋烏羽族之處長出了一株大樹,深色的樹幹底部長出了三種不同顏色的菌菇。黑色的菌菇蕈傘小而圓,蕈柄細長,每叢數十株,且帶有蘭花的清香。白色的菌菇一株一株分開生長,蕈傘大而尖,蕈柄部分相當粗壯,像一棵生長數年的年輕樹苗,味道很淡,要湊近才能聞到淡淡的水果味。紅色的菌菇蕈傘扁平,樣貌矮小,大片大片的分佈,沒有任何味道。
部族人原本不敢摘採它們,直到有三位年輕勇士出面,一人各吃了一種,吃了黑色蕈菇的勇士身上開始長滿了濃密的毛髮,聲音變得粗獷,力氣也變得很大。而吃下白色蕈菇的勇士變得骨瘦如柴,目光帶有一種過度的銳利感。吃下紅色蕈菇的勇士雙眼佈滿血絲,四肢發紅,顯得有些恐怖。
感覺到不對勁,當時的酋長下令將他們逐出部族,放火燒了那顆樹。但在當晚,三位勇士帶著數百位援軍入侵了部族,在黯淡的月光照耀下,族民們看到了援軍的臉,全部都和那三位勇士一模一樣,紅眼的人最多,黑毛者次之,而白瘦者最少,但無論何者,都相當凶悍,見人就打。過了一夜,部族裡除了他們三個,沒有其他活人了。
他們彼此協議,在不會互相干擾之處靜靜繁衍,互不侵犯。數量少的白瘦人選擇了山巔,成為了飛雲族;數量中等的黑毛人選擇了溪邊,成為了巨石族;數量最多的紅眼族選擇了山林,成為鐵木族。至此,三分山林的大勢底定。
045. 〈暈船記〉
蘇宸毅
坐在書桌前,男孩顯然不想把目光投射在書本上,他若有所思地滑著手機,細心地思考著要如何回覆女孩發來的訊息,嘴角不自覺揚起的樣子,若他自己知道,肯定也覺得很滑稽吧。說來也奇妙,兩人也不過見了一次面,講了一兩句話,更不用說,兩人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誰知接著發生的事情就如同男孩所幻想的一樣。
第一次注意到女孩時,兩人不只沒有交集,連認識的機會都沒有,但他還是妄想著哪天能跟女孩一起朝夕相處,默默的關注了女孩一陣子,那年的冬天,他們在一次盛大的活動上相遇了,但男孩只是躲在遠方觀察,在活動的最後,他鼓起了勇氣,「不好意思,可以跟妳要IG嗎?」一邊說著,男孩的腳已經不自覺地顫抖,「喔……好……」女孩尷尬地應聲,看著男孩慌忙地遞出手機,女孩有些忍不住想笑,而兩人的第一次對話便在如此尷尬的狀況下結束了,但獲得女孩的聯絡方式也足夠他開心一整夜了。
然而,接著的兩個多月,男孩都沒法鼓起勇氣再去找女孩聊天,直到一天,看著女孩的社群動態,「戴著黑色口罩很好看。」一句尷尬的留言,再次開啟了他們的話題,儘管彼此都忙於學業,但一天能聊個四五句話,對男孩而言都是一種滿足,男人就是如此單純的生物吧。
再過了三個月,男孩發現他逐漸在乎了女孩回訊息的時間,也默默地存了幾張女孩傳來的自拍照,他知道他對女孩不再只是好友的感情,但他卻不願意說,畢竟兩人身處兩地,加上繁重的課業……他編出了千百個理由就是害怕換來女孩的拒絕,對他而言,能與女孩聊天對他而言便是一種幸福了。
快看!男孩笑著回完了訊息,他熄了燈,看來準備要睡了,希望在夢中,仍有關於女孩的那部分吧。
046. 〈神經病〉
郭冠瑜
「天氣不錯!」醫生說,同時把通行證從車窗遞出。
「是的,醫生。又得要去處理那個煩人的病患?」警衛邊回話邊把鐵門打開。
「畢竟是工作。」醫生苦笑。
「回頭見!」醫生對警衛揮手。
醫生每一個禮拜都會來這裡,見一位病患,或者說,罪犯。他在十年前殺了三十幾人,沒人曉得。直到有天,某個小混混嘗試敲開某輛停車場的廂型車,聽說當時他嚇暈過去,整台車都是屍體。
不論如何,這都不影響醫生的心情,今天風和日麗,他現在是自由的。
醫生踏上老舊,搖晃的階梯。他從來都不瞭解為什麼要把一個重要的犯罪關在這座古老的病院,或許政府單位認為他應該接受的是精神治療,而不是刑罰。他們可能搞錯了,以醫生來說,他毫無疑問很危險。
他來到關押罪犯的房間,門邊只有兩個守衛。
他向他們打招呼「早安。先生們,他的狀況怎麼樣?」
「他從昨天一直亂叫,說甚麼我不是罪犯之類的話。我們快被煩死了!」高個子警衛說。
「他很狡猾,我勸你不要和他說話。」醫生臉色凝重。「也許我該建議他們讓他換個地方蹲苦牢。」
「對了,從這裡聽的到他在講話?」
警衛搖頭「除非他叫很大聲。」
醫生走進房間,把身後的門緊緊關上。
坐在床上的人穿著橘色囚服,衣服上染血跡。看到他,害怕的往後退。
「你好啊,醫生。」從門外走進來的罪犯說。
047. 〈大一統帝國〉
黃紀嘉
現在是2145年,世界各地都十分發達,也非常競爭。
這裡是非洲肯亞的一個家庭。
「這是獅子?」
「是的,很威風對吧?獅子可說是權力與聲望的象徵。」
「對不起,我不是很喜歡,你是非洲人對吧?」
「你真是個怪人,不過我是美國人。」
「可是你的父母都是肯亞人,你也在這裡出生。」
「不准說出這個地區的舊名!很難聽,而且我父母也是美國人。」
「可是你們的膚色黑,也不是美國非裔的後代。」
那人的父母走了出來,忿恨地趕我出去。我到了美國。奇怪的是,這裡的每個人都一樣,男人長的就像是肯亞的那名少年的父親;女人長的就像是他的母親。只是差在膚色。
對了,我還沒說我是誰呢。我是黃種人,但我身邊的人都說他們是美國人,我的國籍是臺灣,不是美國。
「為什你不說你是美國人?」
「我是臺灣人,我的國籍是臺灣。」
「你這醜八怪別狡辯了,你就是美國人。」
我又醒了,這夢已經做了十年了,我已經習慣半夜醒來,一開始是驚醒,我去看心理醫生,他說我無藥可醫。
「老師,課本說每個人的基因不同。」
「不對,世界一百四十六億人口的基因都一模一樣。」
「可是我們和美國人膚色不同。」
「因為你不是人。」同學們笑了出來。
我笑了笑,不打算再困獸猶鬥,今晚我會讓這世界統一。就讓這個世界變成美國人的世界。
048. 〈日月潭記事〉
許毅祺
「我想看一切更美好的事物,所以我一定要活超過三年。」去年鋒如是說,而他還只是一個少年。曄坐在潭邊的階梯上,看著湖水推進,而後倒退,人生也該當是如此起起伏伏吧,他心想。
水社碼頭的微風始終如一,帶著遊客的振奮和湖水的柔情吹拂而來。早上八點之後,整個日月潭就甦醒了,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們,在這個觀光勝地,有人騎單車,有人晨跑,有人吃早餐,那種悠閒是值得在十年後或很久很久以後去回味的。
陽光漸豔,曄走向底下的步道,比起人群,他更想獨自領略潭的美好—不論是日或月,晝或夜。向湖的遠方望去,該說是宛若心如止水的靜謐嗎?或許吧。可惜夜仍未至,所謂的波光粼粼還得等上一大截的炷香。曄看見一片枯葉悄悄的飄落湖面,激起無數個漣漪,而遠處的拉魯島搖搖晃晃地前進,像個孩子一樣。曄從來不知道有個地方能夠如此的美麗。
到日月潭走一次,這是鋒的遺願。
兩個月前,鋒的病情突然開始惡化,不久後就離開了。這都是鋒的媽媽說的,一切都發生得很快,曄給他的娃娃也一起送走了。
「我想看一切更美好的事物,所以我一定要活超過三年。」曄狠狠地記住這句話,他知道他會替鋒完成的。
曄正想著,他擦乾臉上的淚,任由日月潭陪著他。
049. 〈如果女人總為沒有花事所困〉
李晏瑄
「如果你是一片雲,天有不測風雲的『雲』,那我就是一陣風,天有不測風雲的『風』」
手中抱著整整十二本的《瓊瑤經典全集》《第一輯》。
走在夜裡便利店騎樓的洪暮眼神渙散,像極了小說中發瘋的婉露。
當越捧越上心,過度出力而泛白的指尖沒有手臂的壓痕白,她視這些文字為救贖。
一個冷顫,女人家深吸了口空氣中的浪漫味兒
「好美好美的海,好美好美的天,好美好美的雲,好美好美的沙……」她喃喃道……
望向近處的影子,她似乎刻意避開深處的甚麼。
自從洪暮兩年前開始接觸瓊瑤的小說、電影,身上沒帶書的第一天,想他;沒帶電影錄影帶的第二天,想他想他;沒帶灌有電影主題曲的隨身聽的第三天,想他想他想他。
洪暮和這類古典愛情作品完全無法招架。
著了魔,她確實對浪漫的故事情節深深刻刻地著了魔。
「收藏著,我保有著,從過去,到現在,到永恆。」
她大方承認。
承認她討厭現充,卻不自禁地愛上這繁複又單調的爛漫。
洪暮期待自己能被重重打擊,再爬起;再戲劇化的被蹂躪,再情緒化的被救贖……
像小說中的主角一樣。
她也渴望能擁抱美夢中那個讓自己
「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怨了一輩子、恨了一輩子」的人。
接著她將「感謝上蒼讓她擁有這個可等可盼可怨可恨之人。」
像小說中的主角一樣。
她更渴望能在現實中可以說上一句
「爾康,你不能恨我,你不能因為我這麼愛你而恨我。」
像小說中的主角一樣。
洪暮重複愛上鴛鴦蝴蝶的哀情,起舞如那頭很普通的黑髮,如那張很大眾的面容;如自己很樸素的身世;如自己很平淡的生活。
踏上第二十五階的樓梯,她為此刻留下一個詩情畫意的回眸笑。
一個冷顫,女人家深吸了口空氣中的瀰漫。
是酒味,她不抽菸,洪暮不是吃人的社會裡的腳色。
她所在的城市,和平、進步……且現實。
沒有戰亂、沒有革命;沒有漢奸、也沒有共產黨。
望向觸手可及的大時代,洪暮很確信她聽見了掌聲,但她借的小說過期了。
「我想,是自己活該吧!」
致:懷念的大時代
050. 〈回憶,不該留下〉
林仲豪
救護車的鳴笛聲在茨廠街的牌樓前呼嘯而過,那牌樓上的燈籠亮得通紅,遠處的雙子星大樓也遙相輝映。
今晚的吉隆坡下著大雨,譚先生覺得老天肯定是故意玩弄他。他靜靜坐在救護車內,眼白裡透出血絲,他看著眼前那位被白色布幔包裹著全身的老婦人,那人是他的母親。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譚先生哭著望向醫護人員,他的淚水甚至和他的眼眸一樣微微泛紅。
這天一大早,譚先生拿了杯水給臥病在床的母親,母親年事已高、行動不便,還患有阿茲海默症,她記不起最近發生的事和塵封已久的一些回憶,譚先生每天都在床邊試圖喚醒母親心底深處的記憶。
她的失智狀況日漸惡化,她記不得媳婦與孫子們的長相,她也忘記他的老伴早在十年前就過世了,譚先生覺得這樣或許是好事,至少她不用再多承受這份痛苦。
「有件事我記得,你某天帶了好多好多人來家裡見我!」
「你一定是在講除夕那天的事吧,你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有春聯!春聯⋯⋯啊!你和一個孩子在貼春聯!」
「太好了,你想起來了!找到線索就能慢慢找回記憶了!」
「我還記得那女孩名叫筠云!」
她朝著譚先生微微一笑,她原以為兒子見到她恢復記憶會露出欣喜的表情,事與願違,兒子的臉色反而變得嚴肅。
「我可沒有女兒。」
「有!我記得她出生的那天,我還專程放下工作,搭了兩個多小時的車過來見她!」
「你搞錯了,那是我的大兒子,不是女兒!」
譚先生有點慌張地離開了母親的寢室。這是母親第一次恢復記憶,於是她試圖在紙上寫下她所有想得到的事。
傍晚,譚先生悄悄進了母親的寢室,窗外下著大雨,母親在床上熟睡。他看見木凳上有張牛皮紙的字條,譚先生坐在木凳上讀了起來。
「我還記得那天筠云在我面前大哭,她說她最近心情不好,我連忙安慰他,給她吃了顆糖果,她的腿上有幾處瘀青,我問她是不是在學校被老師打了?她說:『不是,那是爸爸打的,」
譚先生直冒冷汗,他把字條翻到背面。
「我不乖乖聽他的話,他都會打我,所以我照著他的意思做⋯⋯但我覺得那樣更痛,還會流血,肚子也會痛,所以我還寧願挨打,爸爸說我頑皮不聽話,奶奶你覺得我真的很不聽話嗎?』筠云過幾天後就離世了,說是在學校被人從四樓推下去。」
譚先生根本不需要這字條提醒,他記得可清楚了⋯⋯當年東窗事發後,他就隻身來到了吉隆坡。吉隆坡,大家都說這裡的人滿懷夢想⋯⋯於是譚先生彷彿重新活了過來,他繼續當著股票分析師,還取了一名馬來女子為妻,家庭和樂圓滿。
譚先生意識到他的母親罹患的根本不是阿茲海默症。在臺北的那段日子,他的家庭支離破碎,母親得知消息後甚至在他面前昏倒了,過了好幾個禮拜總算清醒,一清醒就說她聽不懂醫生在講什麼,還大聲咆哮急著要找兒子,她說她記得她有個孝順體貼的兒子,其他什麼都記不清了。於是譚先生憑著人脈把他的母親從臺北的醫院轉送到吉隆坡。
已經十年了,母親依舊疼愛著他的兒子,因為她忘記了所有事。
譚先生看著窗外的滂沱大雨,而母親依然靜靜地熟睡⋯⋯
救護車的鳴笛聲在茨廠街的牌樓前呼嘯而過,今晚的吉隆坡下著大雨,譚先生覺得老天肯定是故意玩弄他。他靜靜坐在救護車內,眼白裡透出血絲,他看著前面那位被白色布幔包裹著全身的老婦人,那人是他的母親。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譚先生哭著望向醫護人員,他的淚水甚至和他的眼眸一樣微微泛紅。